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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摇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作者:(清)曹雪芹 高鹗
却說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丝,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請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過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說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說。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過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3畔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3陛還不足,還不自在?无故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說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說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裡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厅上坐。”急亡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犹:“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們府裡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說:‘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個也罢了;只是這琪官,随机应答,谨[真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請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說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個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說着便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来,我們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說:“实在不知。恐是化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說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說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宝玉听了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過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别的事来。”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說,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裡有個什么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這样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沒有,還要来請教。”說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個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决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去,由你野马一般!冶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头,我看脑袋這么大,身子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過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面何在!”喝命:“叫贾纤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說……”說到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者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說道:“我母亲告诉我說,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說完,把個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冶一面說,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個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裡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個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裡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個人往裡头捎信,偏偏的沒個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时,只见一個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說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說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個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冶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沒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令,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冶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還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過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未经過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過,還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裡肯听?說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這步田地,還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個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還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冶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话!我养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說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败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生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裡也得個倚靠。”說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條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迹。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的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时裡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两個,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還可,惟有李纨禁不住狮嫌荅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正沒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說:“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說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沒养個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說去!”贾政听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說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话,儿子如何当的起?”贾母听說,便啐了一口,犹:“我說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說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說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們娘儿们,不如我們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說着便令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還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說,忙叩头說道:“母亲如此說,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来!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野决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說,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個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這個样儿,怎么搀着走的?還不决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裡。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会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冶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說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這個份儿!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還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嗎?”贾政听說,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嫩马、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這裡。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個信儿!”焙茗急的說:“偏我沒在艮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3陈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沒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說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說。”袭人听了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裡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亡把宝玉送人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脏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来,经心服侍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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