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2)
座上珠巩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将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办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遥于是嬷嬷们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條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裡面插着时鲜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說。
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個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髪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打量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個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贾政之位,因见雏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句话嘱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饼极子,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却者陏個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祸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裡還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這些姐姐妹妹者杯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說過,有個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衔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說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還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說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裡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沒日,面嫌,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者答应着。忽见一個丫鬟来說:“老太太那裡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條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個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面且的屋子,回来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门上也有几個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過一個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這裡吃饭的。你是客,原该這么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凤姐立于案边布让。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碟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過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這裡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說:“你们去罢,让我們自在說說话儿。”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两句闲话儿,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過认几個字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這個宝玉不知是怎样個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撕惠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视而有情;项上金离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裡见過的,何等眼熟!”只见這宝玉向贾母請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
又曰: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寄言纨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冶宝玉早已看见了一個袅袅婷婷的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却說贾母见他进来,笑道:“外客沒见就脱了衣裳了!還不去见你妹妹呢。
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坐细看时,真是与众各别。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见過的。”贾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见過!”宝玉笑道:“虽沒见過,却看着面善,心裡倒象是远别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個字。”宝玉又遭:“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岂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因又问黛玉:“可有玉沒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還說灵不灵呢!我也不要這劳什子。”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单我有,我說沒趣儿;如今来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院野你這妹妹原有玉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的阴灵儿也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自己夸张的意思。你還不好生带上,仔细你娘知道!”兑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說,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另论。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說院野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裡,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厨裡,等過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院野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說院野也罢了。”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個人来院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個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個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個丫头外,另有四五個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日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却說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裡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院野姑娘怎么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让院野姐姐請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院野林姑娘在這裡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說院今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過!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院“姑娘侧這么着!将来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话還有呢。若为他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還伤感不了呢,决另多心!”黛玉道院野姐姐们說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過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处遣来的两個媳妇来說话。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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