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议论家事 纨惜心寒
這一日,探春和惜春相约到李纨的稻香村。路上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放眼看去,整個大观园一片荒凉,光秃秃的树木,有如一個個风烛残年的老人,受不住西北风的袭击,在寒风中摇曳。想起以前诸多姐妹在园内住着,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穿花绕蝶,好不热闹。如今却已花草凋零,人事全非。二人不免感慨万千。
到了稻香村,只见李纨和素云、碧月围着熏笼在作女红,贾兰在一旁读书。见到她俩,李纨道:“大冷的天,难为你们姐妹俩還過来。”忙把她们让到熏笼边,又叫素云去沏热热的茶来。
惜春道:“在屋裡怪闷的,横竖无事就约三姐姐来嫂子這边坐坐。嫂子在干什么?”
李纨笑道:“也沒做什么,不過是给兰儿作件過年的新衣裳,作一双鞋子。小孩子家,過年哪能沒有新的衣服鞋子。”
惜春奇道:“哥儿们都有分例,往年都有好几套,何需嫂子再作?”
李纨叹道:“今年上头为筹林妹妹的钱,整個乱哄哄,无心置办年事。横竖我也无事,莫若自己作。如今還了林妹妹這些钱,想来府裡就不如往日宽裕,想必以后這些女工上的活也需我們自個作了。”
探春长叹一口气,也道:“說来我們家就是太铺张浪费了。史家针线女工都自己动手,云妹妹不是常說她和她婶婶每每作针线活至三更,省了這一笔开销。”
惜春冷笑道:“花别人的钱不会心疼呗!只是当初胡花海用时怎么沒想到這钱是要還的?以为林姐姐一個孤女好欺负,就往死裡欺,沒想到人家林姑父留了一手。”
探春伤感的說道:“沒想到這几年我們家全是在花林姐姐的钱,偏那些不长眼的下人還在背后說林姐姐白吃白喝。林姐姐怎么不辩解?难道琏二哥把钱带回来时她不知道嗎。”
惜春道:“你当林姐姐是傻子?林姐姐比任何人都聪明,她只是不愿意說出来。”
“为什么?”探春一脸不解,“她說出来,那些长着一双富贵眼的下人们就不会在背后說三道四,为何不說呢?”
惜春一脸愤慨道:“三姐姐,你以为老太太她们不知道下人们在背后說林姐姐嗎?老太太放任不管,林姐姐如何不知道?老太太一句话顶林姐姐无数句话,此时她多說有何益?說来說去,她们還不是为了面子,花了人家的钱,還怕被人知道贾府欺一個小孤女,花了人家的遗产。只好怂恿下人们說林姐姐是身无分文来投靠。其实這是她们在自欺欺人,稍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
李纨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心中对這個家已彻底寒了心。贾家枉为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掌管了林家的家产,沒一人想着拿這钱去广开财源,個個只想着把钱放在自己的腰包裡。
平日裡不好好教养子孙,只想靠女孩子去攀上一门好亲,走裙带关系。却不知子孙不争气,女孩嫁得再好,也是无用的。元春作贵妃多年,也沒让贾家的爷们升上官,发上財,反倒每年還要往裡面贴补不少。這個家早晚要败,看来自己還是好好把兰儿教养好,将来中個举人什么的,也不枉自己苦了一辈子,這個家如今是靠不住了。
李纨正想着入神,只听旁边探春道:“如今家裡的日用排场费用,若不能将就省俭,只怕后手不继。唉!這该如何是好?”
惜春道:“三姐姐,上头如果不想着省俭,你光在這着急也沒用。”
探春叹道:“当初把大观园裡的田地、苗圃、花木等发包给专人管理,這样不但大观园裡的鸟食、插花等开销可免了,還可收受租金,一年下来,本来足有四百两银子的进账。却被宝姐姐用来收买人心,一句话就做足了人情。”
惜春不屑道:“宝姐姐为了要当宝二奶奶,无所不用其极,最后還不是落了场空。眼看原定的婚期已過,却沒有动静,看来這婚事要黄了。宝姐姐要害人,最后反倒害了自己,连带赔上他哥哥的小命,家裡的宫廷供奉,這是罪有应得,真是大快人心!”
探春迟疑地說道:“宝姐姐和二哥哥婚事是娘娘下的谕旨,应该不会变吧。只是這段日子家裡乱哄哄的,无心为他们筹办婚事罢了。”
惜春冷笑道:“三姐姐,你也痴了,薛家得罪了忠孝亲王府和北静王府,你想想老太太她们還会要這沒门亲嗎?一定会想法退亲的。”
一直沒答腔的李纨忽然說道:“其实当初老太太和姑太太有口头约定宝玉和林妹妹之间的亲事,要不然林姑父怎会让林妹妹来贾府,临终又把家产托付贾家。只是后来她们毁了亲。”
探春和惜春听了這话,都大吃一惊。探春颤声道:“此……此话当真?”
惜春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凤姐姐当日对林姐姐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做我們家的媳妇。’是有原故的。我說凤姐姐怎会老拿他俩开這中玩笑?只可恨我們号称翰墨诗书之家,竟也作出這种背信弃义之事。看来除了门口那两個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沒的教他们带累坏了!倒不如明儿剃了头作姑子去才能落個干净。”
李纨和探春忙劝道:“却莫有這样的想法。”
惜春冷冷一笑,這個家太脏了,一家子亲骨肉呢,一個個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惜春沒有再說什么,内心却对這家已失望到极点,一心想逃避。颇有看破红尘,坠入空门的想法。
只听宝玉的声音传来:“四妹妹,我陪你,我也要出家作和尚去。”宝玉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只见面容憔悴,清减不少。
李纨忙问:“宝兄弟,你怎么来了,有沒有人跟着?”
探春道:“二哥哥,四妹妹小,乱說话,你怎么也跟着乱說?”
宝玉黯然神伤:“原以为会和林妹妹一生一世在一起,沒想到她弃我而去,去当北静王妃了。我留在這府裡有什么意思,不如作和尚去。省得留在這裡看她和北静王亲亲我我。枉我和北静王還是好友,他怎能夺人所爱。”
惜春大怒,道:“什么北静王夺人所爱?你忘了当初是二太太逼林姐姐嫁忠顺王,北静王此举是救了林姐姐。林姐姐哪裡是弃你而去?是你们毁亲在前,你不要颠倒黑白,污蔑林姐姐。”
宝玉犹强辩:“北静王救了林妹妹就好了,干嘛還要娶她?他明知我和林妹妹两情相悦,還横刀夺爱。”
李纨摇摇头,心裡对這小叔不屑到极点。好好一個聪俊灵秀的哥儿被宠坏成纨绔子弟,一遇挫折就逃避,這样的荣国府继承人,如何挑起這個担子?明明是自己的错,却要推给别人。幸好林妹妹沒有嫁给他,要不岂不是误了终生。
一向明哲保身,不肯多說的李纨忍不住說道:“宝兄弟,此言差矣。当时那种情形,北静王除了請旨赐婚,沒有其他方法救林妹妹。就這,北静王還冒着得罪忠顺王的危险。我如沒猜错,今后忠顺王一定会报复北静王的。”
惜春犹怒道:“二哥哥,你不要随便毁林姐姐清誉,林姐姐是自尊自爱之人,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什么跟你两情相悦?就是因为你口无遮拦,随便乱說,才会害林姐姐被人說是狐媚子,把你勾坏了。天知道林姐姐什么也沒做,反倒一直远着你,是你一天几次跑潇湘馆。而宝姐姐,三天两头,三更半夜還在怡红院,在二太太口中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希望二哥哥今后口下留德,我們不想让人說這府裡不干净,连姑娘也不干净。”說完,摔门而去。
宝玉听了這话,一时竟呆了。李纨叹了口气,道:“宝兄弟,四妹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你也该好好想想。”
探春若有所思的看着宝玉,对這個哥哥,对這個家有了深深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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