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暗涌
年才十九的乡试第十,虽比宁安硕当年逊色了些,但也绝对是能称得上一句“年少英才”的好成绩了。
宁安华亲自接待了江公府的大管家。
江家特派大管家夫妻過来,也是为了郑重向林家求问具体婚期,江家好做安排。
具体的日子林如海還沒决定好。左右江公府的管家会在辽东府留几日,寒暄完毕,宁安华便請他们先下去歇息。
她看了看左右,决定這個话题還是她自己去找林如海說。
所谓“吉日”,年年都有几十個,极好的日子也能挑出三四個。所以,让林如海做不出决定的不是具体的日期,而是在什么時間段送林黛玉回京备嫁。
“一应准备都提早做好了,现在說要走,三日内就能上路。”近几年,宁安华难得能看到在她面前林如海有這般严肃的神情了,不由更加放缓语速,“但我還想留玉儿在家裡過完年。那若年后不趁還沒化冻赶紧回去,便只能等到四五月再上路,婚期只能定在秋天了。”
她详說了几点两個選擇的利弊:“年后便走,抵京约是三月。明越沒中就罢了,若他得中,三月会试放榜,四月殿试,還有各处官员升调,至少要等到五月才能办婚事。且夏日天热,成婚礼节繁琐,难免多受些罪。但若化冻再走,路上便是最热的时候,更遭罪。”
其实她知道,不必她說這些,林如海也都明白。
她只是想陪他說几句话。
握着宁安华的手,林如海沉思良久:“就年后送玉儿回去罢。”
虽然這样,婚期会早几個月,但……還是别让妹妹和玉儿在夏日赶路了。
他轻轻搂住宁安华的肩头:“再拖下去,对玉儿也不好。”
宁安华安慰他:“有你,有我,玉儿辈分又高,不会受什么委屈。”
林如海却叹:“诸位皇子已婚,储君悬而未定,陛下年已不惑。玉儿這一成婚,若江明越得中留京,难免被卷进夺嫡争位裡。”
宁安华笑:“這么多年都過去了,表哥說的话還是一样。我记得,当日咱们只盼着玉儿能不入宫便好。求得恩旨,又挑拣了几年女婿。现下女婿也算得上样样都好了:话虽不多,心裡明白,经表哥亲自教导了几年,年少中举,還对玉儿一心一意,表哥又嫌他家世太好了。可這世上,哪裡有能让万事都无缺憾,毫无烦恼的人呢……”
“妹妹也不能嗎?”林如海忽然开口。
他看向宁安华鸦羽一样的睫毛。
這双墨色的,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深如幽潭,又清澈至极的眼睛裡,曾有冰雪的风暴呼啸。
“不能。”宁安华把原本想說的话忘了,摸上他的鬓角,“表哥……我不是神仙。”
或许,哪怕是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也会有遗憾。
林如海吻下去,声音含糊不清:“……若妹妹是就好了。”
他注定会比她早死。
他不想让她伤心。
若她能活数百年、上千年,甚至更久,那么,她和他的這段短短数十年的姻缘,便算不得什么了。
他不希望她一直想起他。
但也不想她彻底忘了他。
……
建平十九年。
元宵节后。
林如海身居要职,不能因儿女亲事擅离职守,林黛玉仍只由宁安华送回京中待嫁。
這回是送长姐出阁,松儿和蓁蓁都一起跟着回去。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的前一日,宁安华抵京。
江明越赶来請安。宁安华在
马上笑說:“路上都乏了,沒精神招待你,你且回去罢,明日等你的好消息。”
她身后的马车挂着竹帘,看不清裡面的人。
婚期還剩不到两個月。而自从去年正月,林黛玉去西北,江明越留在京中备考,两人已足有一年多沒见過面了。
在东北的三年,因为有未婚夫妻名分,宁安华管得松,林如海也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明越和林黛玉几乎日日都能见。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耕田,一起学骑射武艺,偶尔忙起来還会一处用饭,除了住的地方相隔甚远外,余下相处和婚后夫妻都差不多了。
是以這一年的分离,对两人来說竟似婚后远别一般。
只是究竟還未成婚,自己家裡,信得過的人围着就罢了,分隔两地,书信有遗失的风险,他们并不能如真夫妻一般借信抒发相思,偶有通信,不過說些合乎规矩的客气话,连诗都不敢多写一句。
明知心爱的女子就在车裡,却不能得见,江明越再心性沉稳,也不免生出几分急切。
宁安华早和林黛玉商议好,婚前不让她和江明越见面了。在江明越下定决心开口求她前,宁安华笑问:“回来一年,都是举人老爷了,怎么不见长进,反而浮躁起来了?”
现在正是她拿一拿岳母的款儿,替林如海教训他两句的时候。他虽也习武,到底不比弓九结实耐打,打坏了就不好了。
江明越心神一凛,忙垂首恭敬道:“郡主教训得是。”
宁安华命副典卫:“送江二爷回去罢。”
沒能见面,遗憾的当然不止江明越一個。
但林黛玉在下车前就调整好了:
以后和他能年年见,月月见,日日见,在家的日子却沒多少了。
晚饭后,宁安华催孩子们早些回去歇着,睡前自己翻了翻帖子。
大皇子、二皇子在去年大婚,侧妃们也陆续入了宫,已有人怀上了皇孙,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婚期也都已定了。這一年京中暗流涌动,很是热闹,从這些帖子裡便可窥见一二。
比如大理寺闫少卿——即二皇子侧妃闫氏的父亲——家,原本与宁家、林家从无往来,這次却给宁安华送了拜帖。
可作为第一次交流,這封贴子又写得毫无亲近之意,仿佛只是例行问候,沒想真的来拜会。
按理說,江纯岚和闫侧妃一正一侧,其实存在竞争关系。可二皇子储君名分還沒定,她们同为二皇子的妻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利益共同体,江家和闫家现在应为同盟。清熙郡主府和林家与江家关系厚密,闫家正是因此,主动给宁安华送拜帖。
只是不知是为了避免误会,表明闫家沒想和江家“抢人”,還是有其它什么原因,闫家選擇了恭敬但毫不亲热的态度。
闫家都這么表态了,宁安华便把這封帖子放在一边,就当沒接。
再比如,近些年,年年都送帖子来的吴家——即吴贵妃的娘家,這次一点动静都沒有了。
可能是见林家终于要正式和江家结亲了,沒希望了?
還有,自从贾雨村攀上王家和贾家调任回京,就算他教過宁安硕、林黛玉一年,林家对他的态度也几年如一日客气冷淡。
最开始的两年,贾雨村還尝试過和林家拉进关系,后来,他在河南灾情大案中立功,从此得了皇上的青眼,节节高升,也不再执着于林家,只是每次年节例行问候。
两家這么不远不近有五六年了,這次贾雨村却以他夫人的名义送了拜帖和一堆礼物。帖子裡的意思可以总结成:
贾雨村和他夫人想来参加林黛玉的婚礼。
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为都察院实际的长官,品级和手中职权都可与六部尚书等同。都察院监察百官,各地总督、巡抚多加都察院御史
官衔,以示督抚与都察院的隶属关系——东北总督暂且例外。都察院左都御史非皇上信重之人不可任。而贾雨村任此职已有三年整了。[注
宁安华把這封帖子重新看了一遍,问方少史:“贾化贾大人家裡共有几個孩子?都多大年纪?”
方少史虽不明白宁安华为什么问這個,還是迅速回答:“贾总宪共有子女四人。长女为元配夫人所出,九年前许给开封何家为妻,难产一子已故。余下两子一女,皆为继室夫人所出。长子贾文许,今年十五岁,次女十一岁,幼子不知姓名,方五岁。”
松儿也正是十一岁。
宁安华一哂。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可以說亲了。
贾雨村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想来参加教過的学生的婚仪,实则是想趁机推出他的小女儿。
可惜,他女儿再好,這些年他的官声再清白,她也不想让松儿有他這位老丈人。他也别想借她或林家攀上江家。
或许他曾经還想過做一位好官,但从他依附上贾家、王家,替薛蟠断了糊涂官司开始,他就做不成了。
他和罗焰一样,都是皇上手中的刀。区别在于,罗焰比他更沒退路,也比他的底线要高。
现在,他想用儿女亲事给自己找退路,也要看她宁安华愿不愿意当這個“退路”。
宁安华把贾雨村的帖子和闫家的放在一起,打算不作理会。
方少史察言观色,明白了几分宁安华的意思,便趁机问:“郡主,五月初二大姑娘的好日子,請不請荣国府的人来?”
這個問題,宁安华早已和林如海商量過:“請。毕竟是玉儿的亲外祖家。只請荣国公夫人和王熙凤,有她们两位也够了。”
一個亲外祖母,一個当家的长房表嫂,谁也不能說她忽视、怠慢贾家了。
方少史忙把她提前写好的宾客名单拿出来,拿笔记下這两個人,一齐呈给宁安华。
宁安华接了:“我明日看,咱们再斟酌。”
再把几個她会亲自回帖,或会直接請人来,直接上门拜访的帖子拿出来,宁安华准备安歇前,忽想起一事,问方少史:“上回說有人挑拨妙玉和温夫人、温澄,怎么样了?”
妙玉对外恢复了俗家姓名“韩乐康”,但宁安华、林黛玉等亲近的人私下還是会叫她“妙玉”,就比如林黛玉、松儿和蓁蓁都起了学名,家裡平常還是叫他们的小名一样。
方少史忙笑道:“這事是我不好,白让郡主担心了。温夫人心裡都明白,稳得住,对外几次夸妙玉,江家的口声也都一致,姑爷千辛万苦求来的亲事,更听不得人說妙玉不好。那些人见挑唆不动也就罢了。咱们妙玉行得正走得正,也沒那么多话好挑。”
去年乡试,温澄也中了顺天府第二十九名。他虽不姓江,但在别家眼中,确实和江家的亲子侄也差不多了。
江公府一门有皇后、二皇子妃,却不是全靠女人,還有尚书、巡抚,都深得圣心,几乎荣耀已极。如今又一下可能会出两個年轻的新科进士,后继有人,更令人羡慕不已。
江小国舅早便定下了林太傅家的长女,人人皆知,大周也沒有几家女儿能比得過林家的姑娘。
但温澄在乡试之前娶了個双亲皆亡,几无依侍的孤女,便让有些人不忿不解了。
這般的好人选定一個少一個。林家沒挑中的人也舍不得放出来,非要让自家的女师父還俗了嫁過去?
一個郡主府少史的义妹,又不是清熙郡主的妹妹,能比得過在朝实权官员的女儿?
温夫人娘家就剩這一個侄孙,怎么就這般草率结了亲事?
于是便有人暗中谣诼,无非是說温夫人待温澄并非真心,故意不给他挑好人家的女儿等语。
但宁安华往深裡想,觉得這件事沒那么简单。
這桩婚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妙玉的身世清白可查,有人挑唆时,婚事已成了大半年,妙玉已身怀有孕,便是搅得她和温澄、温夫人、江家离心,别家女儿再嫁进去也不划算了,還会得罪江家,有什么好处?
而且,流言最不可控。既已起了头,为什么沒有继续发散下去,言及江家和林家,和清熙郡主府之间是否暗生龃龉,林家是故意把女师父许给温澄,甚至更难听的话?
所以,這件事背后,很可能有人控制。
也可以說,是有人小小试探了一下江家是否上下一心。
被派到她身边之前,方少史在宫中二十余年,官至七品。在這其中的道理,她真的不明白嗎?
宁安华叹一声:“只怕以后类似的事還会有。”
方少史神色微凝:“郡主?”
宁安华沒再說什么,只道:“咱们行得正,走得正,来多少次都不怕。”
她笑笑:“天晚了,你也去睡罢。”
方少史恭敬告退。
檀衣服侍宁安华歇下:“郡主,她——”
宁安华轻轻摇头:“不必管。”
不管她和刘掌正真的是江皇后挑的,還是皇上暗中安排的,暂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大皇子年已二十有三,大婚近一年了,连四皇子都已十八。皇上再想拖也拖不了多久了,早晚要让皇子们出宫开府。
一旦皇子开府领差,有了属官,就更能放开手脚,想投效的人也更方便了。
還有這么多皇子妃、侧妃的娘家,就算都是皇上精挑细选過沒太大权势的,既已和皇家沾亲带故,又如何能长久不对权势富贵生出欲·望?
或许皇子们和他们的母妃现在不想争,可有下面的人鼓动着,同样的话听多了,离天下最尊贵的位置又只有一步之遥,会有毫不心动的人嗎?
有两桩婚事做纽带,宁家、林家和江家几乎是一條藤上的蚂蚱。江皇后嫡出有三位皇子,只要是其中一位登基,三家便可保得平安富贵。但若不是,成王败寇,他们的下场不一定会比穆、甄、贾三家好多少——哪怕他们沒犯過什么叛国谋反大罪。
可对林家来說,比起十年前,现在的形势又岂止乐观了十倍。
别家或许会急,他们只需稳住。
——只要皇上不走到和江皇后夫妻相疑,和二皇子父子相忌的地步。
方少史是一位优秀的女官,她忠于谁,宁安华暂时不想管,只要她能完成本职工作就好。
二百個亲卫、一百個家奴、属官、女官,加起来三百多人,目前都有谁会向上汇报消息,宁安华心裡有数。
……
会试放榜日,宁安华清晨才起,方少史已早早派人去盯着了。
這关系到林黛玉成婚时新郎是什么身份,林宅上下齐心等着,终于等到人报信回来:“江二爷中了第五十四位!”
虽說会试后還要复试,還有殿试,但会试得中,就代表着殿试只要不犯下大错,至少会有一個三甲出身。
而今科会试共取二百四十一员,江明越的名次算靠前,他又年轻,很大可能会被取中庶吉士。
满屋的人都去恭贺林黛玉。
宁安华也笑:“這可好了!還不快和进士夫人要赏钱?”
笑過闹過,得知温澄排在第二百一十六,宁安华令属官亲去给江家送去两份贺仪。
属官回来时,带了昨日便来請過安的江明越一起来了。
江明越进来便拜下叩首:“晚辈多得郡主和大人垂爱教导才有今日。家严家慈特命晚辈前来拜谢。”
他结结实实磕了六個响头。
等他磕完,宁安华扶他起来:“大人不在,這三個头我先替他受了。”
看他额头红了一片,都有些肿了,她忙命:“快拿药油给江二爷揉上。”
别人的真心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
這孩子和“憨厚”二字绝对不沾边,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却心实得让人心疼。
松儿的小厮秋池给江明越揉上药。
宁安华笑道:“明日就是复试,過两日就是殿试,你回去多上几次药,别真花着脸面圣。”
江明越起身领了。
宁安华从袖中拿出两封信给他,便撵他走:“這是大人写的,若你们会试中了就给,沒中就算了。回去看罢。”
這次,江明越也明知林黛玉就在屏风后,却硬是忍住冲动,只多看了几眼屏风,便行礼告辞。
他出了院门,林黛玉才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宁安华拉她到身边,笑:“這個女婿总算沒选错。”
……
江明越走后沒過多久,卢芳年便带着罗霄来了。
蓁蓁上次沒一起回京,一年多沒见,罗霄对松儿還隐约有印象,但对蓁蓁是完全不记得了。
大家见了礼落座,见罗霄先找松儿玩,不找她,蓁蓁不服:“明明是我和霄霄玩的多!”
罗霄這一年走了远远长长的路,见了很多很多的人,比从前更不怕生了,很快就拽着林家两個姐姐一個哥哥玩到了一起。
宁安华也发现卢芳年又变了。
一年前的卢芳年,哪怕是只在她面前,也绝对不会问出:“郡主,除了林大人,你……還对别的男人有過……嗎?”這种問題。
芳年是对谁有了感觉?
宁安华一面思索怎么回答,一面稍微走神想:
以后是不是多了個人可以讨论男人的容貌和身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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