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成婚(三合一)
宁安华一手支在炕桌上,一手转动着手腕上通翠的碧玉镯子,看向窗外开到盛极的海棠花树,凝神思索。
见她這样,宁安硕不觉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宁家人少财厚,自宁父林旭相继去后,为防有人见财起意,加害于宁家,宁安华更低调,不对外露财,叫人以为宁家只是撑着旧日的空体面,少了许多是非。
后来他们到了林家,有林家衬着,宁家就更不显了。
只怕连林家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宁家的钱其实够花几辈子的。
也是因为一直以来低调惯了,上回把账算明白后,宁安华手裡虽有近二十万财产——光林旭嫁妆裡的古董、摆设、字画、书籍等和她的衣裳首饰加起来就值八·九万了——却只打算对外称有四万嫁妆。
就算是公府侯门之女,根据各人情况不同,嫁妆多则四五万,少则只有五千一万。
除非似林旭父亲一样,家中沒有男丁,或似宁家一样,家财的大头是太太的嫁妆,一般来說,女儿的嫁妆极少有超過六万的。
贾敏作为国公亲女,当年的嫁妆共五万,已是难得丰厚。
王家曾管着外国进宫朝贺的事,当年凡粤、闽、滇、浙一带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他家的[注],比贾家還有钱,王熙凤去年成婚,嫁妆也不過四万出头。
不過宁安华从贾敏话中猜测,王熙凤的嫁妆沒到五六万,倒不是因为王家不愿意出,而是因贾家沒钱出更多聘礼了。
荣国府给王熙凤的聘礼约有两万三千,正好比王熙凤嫁妆的一半多了那么一点儿。
這些真正的高门女子的嫁妆都只有這個数,宁安华本来无意盖過她们。
太出风头会遭人恨。
贾敏還是原配,她的嫁妆若比贾敏的高,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所以她知道宁安硕自作主张,和林如海說她有六万加一万嫁妆的时候,她是有点不高兴的。
這种别人直接给她做主了的感觉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不舒服。
但现在她不生气了。
她回神,见宁安硕正敛声屏气,坐得极端正,不禁笑道:“方才還有個当家做主的样子,现下又成了孩子样儿了。”
宁安硕松了一口气,忙问:“姐姐觉得我這個主意怎么样?”
宁安华笑道:“很好。”
宁安硕一慌:“姐姐不是故意說反话罢?”
宁安华笑问:“怎么這么說?”
宁安硕道:“姐姐一向对人客气,又……”
宁安华笑道:“我和表嫂這几年的情分,早在去年大年初一那天,她凭借病重将死,逼我答应做這個续弦起,已经全完了。我不许你们在背后說她,是我還对她有一分尊重,玉儿更是无辜。可贾家几次三番想压服我,我也沒必要给大家留脸了。”
她让宁安硕给她铺纸磨墨,要重写一份嫁妆单子,又问:“荣国公夫人派人来的事,表哥知道嗎?”
宁安硕蘸墨递笔,笑道:“表哥知道。這還是玉儿托咱们家送信的人带来的消息。”
宁安华手一停,墨洇在纸上成了一团。
宁安硕忙抽出這张坏的,给她铺上一张新纸:“若不是玉儿,我定要求姐姐把這事推掉算了。”
他又忙问:“姐姐不会因为玉儿就心软了罢?”
宁安华定神,提笔写了几行:“不会。一则,你亲她疏,我去改口,說沒有這些嫁妆,就是因她刺你了。二则,這事关我将来的日子到底能不能安生,這是我、你表哥和贾家的事,与她一個孩子无关。三则,她若明白,就该知道对她来說,谁家的面子和裡子才更重要。”
她一笑:“我等着看你表哥会怎么办。”
林如海愿意按她的嫁妆数目准备聘礼,她還能多发一二万的财。
若林如海竟能舍林家的面子去周全贾家的,仅仅因为和贾敏的情分就能做到這种地步,把贾母当亲娘一样供着,她還真要好好地想一想,這门亲事有沒有成的必要了。
毕竟她图的不就是林家沒有公婆姑嫂,上面沒人压着,能让她舒心顺意,過清净日子嗎?
竹鸣风细细,御史衙门书房四面开窗,格外清凉。
林如海手裡拿着两份册子。
一份是当年林家给贾家的聘礼单子,一份是贾敏的嫁妆单子。
他面前的條案上放着女儿写给他的信,已经被他翻看過数遍。
老太太对玉儿自然是好的,這些年林家和贾家的亲近也并非虚情假意。
但這不代表他要事事看贾家的脸色。
从前沒有,今后更不会。
大妹妹是有情有义、是非分明的人。他越尊重大妹妹,大妹妹将来记着他的好处,也会更加善待玉儿。
林如海唤人进来:“取出五万银子给宁姑娘置办聘礼,要体面为上。用不了的,全换成金锭银锭,压在后面。”
也只能這么多了。
再多,他少不了会被人参上几本。
林平结巴了:“老、老爷?”
他分明记得给贾太太下聘是按三万两准备的。如今给表姑娘的倒比给贾太太的多了這么多。
贾家真把老爷给惹恼了?
林如海沒解释,只命:“让人去城东竹桥街盯着,看赖大女婿每日除了做生意還做什么,都和什么人来往。等聘礼置办齐全了,对外就传,你太太生前,你表姑娘尽心照顾,无微不至,我念其恩情,所以重礼聘求,以還其恩。且你表姑娘是林家姑太太的女儿,与我是亲上做亲,姑太太已去,我对姑母留下的表妹理应再格外郑重,才不负当年教养之恩。”
林平知道老爷不惜连太太和老姑太太都抬出来說,是下定决心了。
不然老爷和老姑太太是一年生的,老姑太太对老爷哪儿来的教养之恩?
……玩伴之情還差不多。
他還帮嘴馋的老姑太太买過外头的糖葫芦呢。
就是后来老姑太太吃坏了肚子,害他挨了十板子,老爷也挨了好一顿骂。
不過老姑太太悄悄带了许多好吃的来看他,還让人给他做了好几身新衣裳,他从此记的就都是老姑太太的好了。
說起来,表姑娘小的时候也是一样淘气。
现在看表姑娘這几年处处都能周全,這么细致厉害,除了眉眼依稀還有小时候的模样儿,真看不出来是一個人了。
林平不再啰嗦,即刻就去取银子办差。
林如海将聘礼嫁妆单子都收起来,唤人备马,亲自去李同知家,請到了谢太太做媒人,又到知府衙门借了几個弓马娴熟的捕快捕头,到城外寻了两日,到底寻着一队晚飞的大雁,捉到两只活的,好生养起来,预备到了日子去纳采。
不過一两日的功夫,林盐课要大礼郑重迎娶宁家表妹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扬州。
不過半月,又传至了金陵、姑苏等地。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从御史衙门出来,绕過整座扬州城,抬进了宁宅。
宁安华收到的极为丰厚的聘礼,和她曾于贾敏病中悉心照料、不求回报的美名也都传扬开了。
消息一直沿着运河而上,传到了荣国公府的深深庭院中。
王熙凤生下孩子已有三個多月了。
二月十二,林妹妹的生日那天中午,她才吃完一碗寿面,肚子就疼起来了。
生了大半天,她在子时之前生出了一個女儿。
不是儿子。
若說失望,她心中确实是有。可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养下来的,也是她的宝贝。
只不過贾家好像沒有多少人和她想的一样。
盛夏的天,又是正午,人人都在午睡,院子内外都静悄悄的。
她搂着女儿,轻轻摇晃着,看女儿睡得香甜,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
平儿在旁打扇,见姐儿睡熟了,便悄声问:“奶奶,二太太几次来找奶奶去管事,奶奶怎么都不答应?”
王熙凤把女儿放在摇篮裡,轻手轻脚下了床,放下一层纱帐,让她既能看清女儿,又不至于让女儿被小虫子咬着。
她细细把纱帐掖好了,才坐在床边椅子上。
平儿也顺着坐在脚踏上,仍是给王熙凤打扇。
抱着孩子的时候還不觉得,一把孩子放下,王熙凤胳膊肩膀酸疼,自己锤了锤,问平儿:“她已经三個月了,你看家裡的人都是怎么样?”
平儿不大敢說。
王熙凤笑道:“怕什么,有什么不好說的?除了老太太、宝玉和妹妹们,還有你、我、喜儿,你见谁真心疼她了?”
老太太子孙多,也疼孙女,她生了家裡头一個重孙女,老太太一点儿不见别意,仍是照着她生了重孙子的例重重赏了她和女儿。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的女儿都平常,对孙女更是快当沒這個人了。
她觉得就算她哪天生下個孙子,他们也不会多稀罕几日。
姑妈——二太太,有亲儿子,也有亲孙子,不在乎她生的是男是女。
或者說,她生的是女儿,或许姑妈還更高兴了。
——說来奇怪,她从扬州回来之后,觉得心裡一日比一日明白了。
许多她从前沒看到、沒想到,或者看到、想到了却不在意的事,都在她眼中明显了起来。
但别人也就罢了,她冷笑:“连她的亲爹都不疼她,我也算是看透了。”
平儿忙道:“二爷是年轻,可他心裡是有奶奶和姐儿的。”
王熙凤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平儿:“你不是从来都远着他?现在为什么又替他說话?
平儿大感委屈:“奶奶?”
王熙凤从鼻子裡出了声气儿:“你說這话是为了劝我,我给你陪個不是。可他心裡若真有女儿,也不会在我月子裡几日不回来,就为了和混账老婆们鬼混了!”
她平了平气,和平儿說:“你二爷是個靠不住的,這個家看着光鲜,其实内裡一团乱,下人也不似下人,有的服侍過祖宗几日,就纵得和祖宗一样了,我再去管家,能有什么好处?咱们招了千人的恨,累坏了身子,实惠都是别人的!”
总归沒别人听见,她数着:“爵位是大老爷的,偏生大老爷不成個样子,人脉、实权都是二老爷的。我是大房的媳妇,却是二太太的内侄女,被二太太借過来管家,看似有体面,其实白给二房管着家,倒得罪了自己的公婆。你别看大太太那個样子,有着婆媳名分,她要铁了心挑我的不是,我也不能轻易逃脱的。就是老太太疼我,可咱们這等人家,也沒有太婆婆护着孙媳妇,不叫婆婆管的理。”
平儿忙道:“从前我也想過這话,可……”
看她又不敢說了,王熙凤笑道:“我這一年想明白了不少。說不定我直到去年才怀上,就是平日累得太過了。”
平儿担忧:“只是家裡也沒别人了,奶奶恐怕不得不管。”
王熙凤笑道:“不得不管,就有不得不管的管法。等姐儿五六個月大,我不管不行了,那时再做道理。”
她道:“不說這些,我還有一件事想问你的意思呢。”
不知怎么,平儿心中一突。
她低了头,满心裡想着能有一件事岔开奶奶的心思就好了,忽听卧房门外喜儿說:“老太太派了鸳鸯来,說有事請奶奶過去。”
王熙凤看一眼平儿,起身叹道:“难道二太太這就找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但到了贾母房中,王熙凤一看沒有一個人,连宝玉和黛玉都不见,只有几個丫头侍候着,便知道贾母叫她過来与王夫人无关。
她观屋内情状和贾母神色,心裡也不大定得下来:“老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事叫我办?”
贾母令她坐,她不敢推辞,斜签着身子坐了。
从琥珀手上接過帕子擦干了泪,贾母令别人都出去,连平儿都出去了,只留下鸳鸯,才问:“凤丫头,我一直忘了问了,你住在宁家几個月,觉得……”
虽然有些不大好启齿,贾母還是拉着王熙凤的手,问出来了:“你觉得宁家的家底大约有多厚?”
王熙凤只作不解:“老太太怎么问這個?”
贾母死死抿着嘴唇,半日道:“林家……给了宁家五万聘礼。”
“什么?”王熙凤大惊,“老太太……?”
贾母重重一叹,闭上眼睛:“所以我才想问你,是不是宁家有百万之富,宁姑娘的嫁妆有十万,才……”
王熙凤不敢再坐了,站起来垂首道:“我也不清楚宁家到底有多少家底。只是二爷送上一千两银子,大姑姑也沒见多少喜色,想来若不是见惯了几百上千银子的进项,也不会這样。他们家去了的老太太又是侯门出身的独生女儿,林家当日有多少财产,想必至少有二三成在宁家。”
她觑着贾母的脸色,又道:“只是……”
贾母叹道:“你也這么遮遮掩掩的,咱们家就沒有個爽快人了。”
王熙凤便半個身子在贾母身旁坐了,說:“只是两位姑姑在家中吃穿用度虽然不凡,他家在外行走的管家却一丝不露富,我也沒在宁家房舍裡见過太過奢华的家具摆设,想来宁家家风是藏富惯了的。”
贾母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忙道:“不過聘礼的消息有了,想来婚、婚期已定,宁家大姑娘的嫁妆到底有多少,再等等就知道了。”
贾母半晌道:“春天你劝我别特特地派人去盯着,我沒听,如今叫回他来也晚了。你林姑父为人温厚,最明事理。若不是宁家的嫁妆太多了,那就是……”
就是他真的和贾家心生隔阂了。
贾母叹道:“那就等等看罢。”
王熙凤不敢再說别的,只问:“老太太可要歇一会儿?”
贾母道:“让我睡一会子。”
王熙凤亲给捧帕捧巾,服侍贾母洗了脸,心想不知老太太打发林妹妹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若是去了二太太那裡,她還得等等再找林妹妹說這個消息。
阖上眼睛前,贾母又叮嘱王熙凤:“這事别告诉人,传到你林妹妹耳朵裡,她该伤心了。”
王熙凤一停,低头答应了。
贾母又吩咐鸳鸯等:“不许和一個人說今日的事。”
从荣庆堂后院东西穿堂出来,過南北宽夹道,粉油大影壁和半大门后,便是王熙凤的小院。
天气炎热,王熙凤一路沿着树荫走,還是热出了一身汗。到了屋裡,她先命打水洗了個澡,换過一身干爽衣服,才从奶娘手裡抱了女儿回卧房,又让平儿也去洗澡,先让喜儿服侍就行了。
不一时,平儿也洗了澡出来,正看见喜儿送林姑娘出去。
她掀帘子进卧房,笑问:“奶奶怎么沒多留林姑娘坐一会儿?”
王熙凤笑道:“该說的已经說完了,再多留她,让别人起了疑心,那才不好呢。”
平儿便问:“奶奶和林姑娘說的是……”又是林姑老爷和宁家的事?
她有些担心:“奶奶虽然得了宁姑娘几個月照顾,又不是白吃白住。上次奶奶已经送過一回消息了,這次又送,万一让老太太知道了……”
王熙凤笑道:“這是最后一次了。再說了,我也不是只为了别人。”
平儿忙问:“這事对奶奶有什么好处?”
王熙凤正要說,见喜儿回来了,便把话收住,至晚将要歇息时,方同平儿說了:“林姑父终究要娶宁姑姑的,人家姓林,婚事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有什么插手的?左右林妹妹在咱家住上几年,只要林姑父不是狼心狗肺到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管的,還怕他不承咱们的情?老太太越是這样刺探,林姑父才越远。”
平儿想了半日,已有些明白了:“所以奶奶把消息通過林姑娘透過去,是想另找一條路,结個善缘?”
王熙凤叹道:“咱们家一年不如一年,老太太也早就看出来了,偏偏家裡沒有一個得用的男人,只能靠着亲戚。林姑父一则是老太太的亲女婿,和别人不一样,二则又是两榜探花,已经官居三品,眼见前途无量了,所以老太太才怎么都想不开,竟在這事上糊涂了。除了林家,就是史家、王家……”
她冷笑:“去年咱们在扬州,你二爷亲口同我說的,两家子好与不好,不与女人相干,全看男人们互相用不用得上,我自然有些心惊。這府裡只有老太太和二老爷還算明白,偏一個儿孙多,再待我好,也比不上那么些儿子孙子,一個又是二房老爷,我更靠不上。别個就更别說了。我也只好自己想点儿主意了。”
平儿听了,默默出神。
王熙凤推她,笑道:“好了,你也别和我装憨儿。我中午要和你說的那件事,你是不是猜着了?”
平儿急得要从床上爬起来,王熙凤忙按住她:“人都睡了,你想闹得人人都知道?”
平儿慢慢躺回去,声音哀求:“奶奶……”
王熙凤叹道:“我知道你沒有這個心,可除了你,我還能放心把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呢?”
漆黑一片的帐子裡,只有平儿的啜泣声分外清晰。
王熙凤搂住她,手指碰到她濡湿的眼角,便扯来一條帕子替她擦干:“我如今改了,你是知道的。你放心,连乐儿我都饶了她,何况是你?将来有我的就有你的,你若生了孩子,我都当自己的养,這样不好?你出去跟了别人也是操心受苦,你二爷虽靠不住,好歹他是大家公子,总要顾着体面,上外头去寻,你這個好模样儿,谁知终久怎么样呢?”
平儿過了许久才止住抽泣。
王熙凤一直耐心等着,终于等来了她一句,“我答应奶奶”。
且說林如海有意要将婚事办得尽善尽美,让宁安华的名声沒有分毫可以指摘之处,于是他四月末便送了聘礼過去,挑的成亲日子却在秋天八月十八。
一则,婚事拖得越长,越显得对女家尊重。
二则,宁安华毕竟在林家住過几年,两人又有表兄表妹的名分,宁安华又无父无母,若定亲和成亲不隔久些,万一她過门就……有了,岂不又会给人传出风言风语的机会。
若不是宁安华年已双十,再拖過一年不大好,林如海宁愿再多等半年。
其实随着婚期日近了,他也有些不安。
他一向只把大妹妹当妹妹,如今他们竟要成夫妻了……婚后该怎么处呢?
他能說出安硕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握笔的姿势哪裡有点小毛病,写文章作诗什么部分最不拿手,爱看什么闲书,喜歡什么颜色的衣裳,却对大妹妹几乎一无所知。
大妹妹虽說是在林家住了三年,可他们连一桌吃饭都沒有過。
他们两人大约比盲婚哑嫁略强些许?
但如果让他像個少年人似的,和安硕打听大妹妹的喜好,且不說安硕会是什么反应,他也实在是過了那個年纪了。
送聘定亲的动静闹得太大,如今他们两個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都会成为谈资。
他還是精心等到婚期,婚后再慢慢和大妹妹熟悉罢。
既然要娶大妹妹回家,他自然要做好为夫的本分。
宁安华這裡却是一派轻松。
林如海送来的聘礼让宁家上下都狠狠吐了一口气,宁安华的嫁妆流水似的从姑苏老宅运過来,从白三秦嬷嬷起,到粗使的小厮婆子,人人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大姑娘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劲儿都让别人使了,宁安华只管修炼和吃喝玩乐,顺便掌控全局,不叫他们兴头得太過就是了。
不觉到了六月底。
婚期還有一個多月,宁家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变得紧张了不少,宁安硕也由五日一回家改为了三日甚至两日。
宁安硕每次回来看她的眼神,都让宁安华以为她命不久矣,或是不久之后就要飞升登仙,与尘世再也无干了。
宁安华觉得好笑,劝他:“你至少還有六七年要跟着表哥呢,這会子就這副模样做什么?”
谁知宁安硕一听更沮丧了:“……若是表哥真的待姐姐不好,我该怎么办呢?”又嘟囔:“早知道這样,我就不该听他的。春天回姑苏去考几场,或许已经中了。”
宁安华看他的模样不似寻常三言两语能劝动的,索性說了几句狠的:“我问你,他待我不好,我搬回来住,你会不会拦我?”
宁安硕忙道:“当然不会!”
宁安华笑道:“那不就得了?实在不行,我就与他和离,难道你会不让我离嗎?”
宁安硕腰板直起来了:“我早就說過,我愿意养姐姐一辈子!”
宁安华笑道:“行了,你看他這個岁数,又公事繁杂,說不定過两年就卒于任上了。到时候我有人有钱,做個寡妇沒人管着不是更好嗎?你就别在這杞人忧天了。”
宁安硕:“……???”
宁安华敲他脑门一下:“再胡思乱想,把自己折腾病了,你是要我和你表哥一起去给你擦汗喂药喂水?”
宁安硕想象了一下這個场景。
然后,他打了一個巨大的寒噤。
宁安华笑而不语。
近日,林如海发现,宁安硕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一副他要把他姐姐抢走的不服了,而是转为了……怜悯?
他想不通宁安硕這是为什么,也不好问,只能說正事:“玉儿传信来了,說贾家老太太疑心是大妹妹嫁妆太多,所以让我不得不多送聘礼。烦你回去告诉大妹妹,嫁妆对外少說些也使得。如此外人若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只在我身上,都与大妹妹不相干。”
宁安硕忙回去转告了宁安华:“左右表哥的聘礼已经送来了,别人也都知道有多少了,我看姐姐只說有五万嫁妆,和贾氏当年一样也好。”
宁安华几乎沒有犹豫:“就這么办罢。”
对外少說两万嫁妆对她的实际利益基本沒有影响,甚至還有许多好处。
這個消息必然還是黛玉送回来的,她主动少說嫁妆,也算回报了黛玉。
她的聘礼已经比贾敏多了,沒必要非得在這個虚名上再压她生母一头。
也勉强能算在林如海那裡多挣了点印象分吧。
对贾母来說,林如海主动送她五万聘礼,和不得不给她五万聘礼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显然是前者的打击更大。
希望经過這一次,贾母能彻底放弃拿捏她的想法了。
——她印象中的贾母行事沒有這么粗糙……
也许老年丧女之痛,确实会让人伤心到糊涂?
而且她坚持說七万嫁妆,在旁人眼中难免落下争强无礼的印象。五万之数正好与聘礼相等,也不多于原配的嫁妆,于她名声是无碍的。
至于贾家人舒不舒服她就管不了了。
何况既然林如海愿意担這個责任,她为什么不让呢?
只可惜晒嫁妆在婚期前两天,等消息传到贾母耳中還得一個多月。
算来算去,贾母的态度,也只能在今年林贾两家走年礼上窥见了。
婚期的前半個月,诸事齐备。
宁宅内外一片喜庆的红色,只等送宁安华出阁。
嫁妆是女子的私产,聘礼却要分女子家中是留下還是全数让女儿带走。林如海送来的五万聘礼,除去一些不禁放的新鲜果品之外,自然是全部归为宁安华的私产。
這日,宁安华终于每日抽空把自己的财产算清了,正准备好生休息两日,谁知秦嬷嬷和陶嬷嬷拿了說薄不薄、說厚不厚的几本册子過来,两個人都不似往日的大方爽利,竟有些忸怩之态。
宁安华……当然不是真正单纯无知的“闺阁女儿”,一看就明白她们要說什么了。
她懒得装太久的娇羞,索性把册子都夺過来,往床帐裡一放,就推嬷嬷们出去:“哎呀,我都知道了。我累了,嬷嬷们好歹再疼我几日,让我歇歇儿罢。”
秦嬷嬷和陶嬷嬷站在门外,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发愁。
最后還是秦嬷嬷說:“舅爷年纪大几岁,看来也不是沒有好处。好歹舅爷知道疼人,姑娘就算不明白也无妨了。”
陶嬷嬷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意:“若是太太還在就好了。”
秦嬷嬷拍了拍她,笑道:“别多想了。若太太還在,也就沒有這门亲事了。”
八月十六,宁安华的嫁妆由宁宅抬出,也绕了扬州城一圈,接连不断地抬进了巡盐御史衙门,直抬了半日。
唱嫁妆的林平等人直唱到太阳西斜,嗓子都哑了才算唱完,也叫围观的众人好生长了一日见识。
人群散去,有两個身影急匆匆回了城东竹桥街,收拾了行囊,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偏晚了一步。
盯着的人回给林平。
林平口中含了润喉的糖,口齿不太清晰地回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道:“不必拦他,明日随他出城。”又命林平:“快去找個沒关门的医馆开两幅药,省得落下什么症候。”
林平笑道:“今日沾了這么大的喜气,哪怕嗓子哑上一個月也值了。”
林如海听了笑道:“這话你還是留到新夫人面前去表功罢。”
八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還沒到四更天,宁安华就被叫起来了。
沐浴、梳发、更衣、挽发、上妆、戴冠,中间還间或夹着许多婚礼必要的步骤,等宁安青站在椅子上亲手给她插上最后一根钗,已经是天光大明。
窗外晴空万裡,鸿雁高飞,是再好不過的意头。
花轿還得绕城一周,秦嬷嬷等不敢给她多喝水,只给她端来一些好入口的点心,小心喂她吃了。
在末世几年,宁安华這点定力還是有的。
上妆完毕后,她全程不說不动不笑,倒叫赶来的知府太太谢太太等都赞了一声好仪态、好教养。
宁安华感谢厚厚的新娘妆,让她不用刻意装出娇羞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她也感谢林如海如今的年纪和官位,除宁安硕让他做了两首催妆诗外,沒人再能拦他。
不然,她就只能尴尬地再多听许久外面刻意的起哄声和热闹声了。
秦嬷嬷和檀衣扶着她出至堂屋,她倒是心甘情愿给原身的父母行了拜别大礼。
感谢你们的女儿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尽量找到让我最舒服的方式活下去。
你们的儿子正在长大,他会代替我,年年继续供奉你们,怀念你们。
宁安华站起来,随手在红盖头下拭了拭。
已经长成少年的宁安硕背起了她。
他的肩膀還不算宽阔,在這一瞬间,却给了她一种可以放心依靠的感觉。
不過也就那一瞬间罢了。
宁安华从盖头下的缝隙裡,看见宁安硕背对着花轿,正和看不清面容的林如海說着什么。
她沒有迟疑,弯腰钻进了花轿。
街边人声鼎沸。
新房安静如夜。
宁安华已经换下嫁衣,摘去凤冠,换過一身家常红衣,也将脸上极厚的脂粉洗掉了,重梳了头发。
盖头被挑起来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竟然被林如海的美色吸引住了。
因为从前一直避嫌,她基本沒有认真看過林如海的长相。现在一看,他身量颀长、身材清瘦,面容清俊,气度高华,不愧是上皇钦点的探花郎,人已中年還是這么风流俊逸。
当时她還发现,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也停顿了几息。
她還以为是她的妆终于花了,還怕吓着屋裡的太太姑娘们。
但看到她们赞叹的神色,她就明白不是她想得那样。
重新梳妆完毕,宁安华一身轻松,就是腹中饥饿难忍。
不過她和她带来的人都对這处衙门十分熟悉了,陶嬷嬷早就从厨上要来了她爱吃的一桌子菜,就等着她动筷。
只是她才坐好拿起筷子,便听见小丫头匆匆忙忙跑過来,在外面說:“老爷回来了!”
宁安华:“……這才什么时辰?”
她问出来的声音有些大,被门口的林如海听了個正着。
“……御史衙门毕竟是官府,不是私宅,不好留客太久。”林如海說完,在门口踯躅,竟有些不敢进去。
檀衣和陶嬷嬷一左一右,往前推宁安华。
宁安华只得出至堂屋,与林如海在门口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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