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人
他在窗下枯立许久,才勉强提气打起精神,迈进了房门。
贾敏一直在安静地等他。
“大夫怎么說?”她含笑问。
林如海风霜未洗,便只在床边椅子上坐了,笑道:“都說只要過了今年一冬,明年春夏再好生将养半年,就不防了。”
贾敏看着他一笑:“你让大夫们和你有话直說,却不敢和我直說。這些太平话我早就听腻了。”
林如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面色不变,笑道:“大夫们自然不敢說一定能治好的话,可咱们必得尽人事,不管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他们要什么,我就能找来什么,你也别就這么灰心了,好不好?”
贾敏笑问:“要北冥之下的鲲,九天之上的鹏,你也能去弄来?”
林如海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他无言可答,半日唤了一声:“敏儿。”
贾敏只說:“预备下好木头罢。”
“什么?”林如海短促地问。
“不是說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贾敏仍笑着,“给我预备下,冲一冲不是法子?”
“我……”林如海喉咙干涩,半日才艰难开口,“我先去收拾了……再找大妹妹,顺便谢她這些日子操劳。”
“你再等等,”贾敏轻轻呼出一口气,“我還有事想和你說。”
她坦诚了那天和宁安华的所有对话:“……這事是我错了,我太急了,冒犯了大妹妹。這些日子,大妹妹面上看不出,心裡一定還沒過去。十二月初六她和你的生日,今年她才出孝,很该好生過個生日,她却连席面都沒置一桌。偏生我也不好再提。”
她笑道:“你我夫妻一世,我只有玉儿一個,咱们又沒福气养下儿子,我娘家虽会教养玉儿,到底玉儿姓林不姓贾,况且你也知道我家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哪一日闭了眼,想到玉儿将来无依无靠,也不能安心。今日你回来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
林如海沉默地听完了她說的每一個字,闭目叹道:“敏儿,這样不妥。”
贾敏心裡一急,只暗自忍住,笑问:“有什么不妥?你如今位居三品,我又无子,你若娶了安华,咱们家无人敢欺她,她立刻就是三品淑人,只少了嫡妻的名分。你又一直都肯疼她,四五岁的时候不算,姑太太家七八年不与咱们家在一处,你也一年四时都记着给她送衣料打首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给她留着,我看你养女儿倒有一半是在疼妹妹上学的。她嫁回咱们家,你亲自护着,不比去人家强?想来姑太太也十分情愿有你做女婿。”
林如海叹道:“别說我对大妹妹从无此意,便是我有,我已经害了你了,怎么忍心再害一個?林家向来子嗣艰难,你這病不是就从生产亏空上来的?玉儿是你我的女儿,有我在一日,我就护她一日。就是我不在了,也必会为玉儿安排好后路。你信我,也别想這些了,只管好生养着。纵有别人,怎么比得上亲娘亲自教养?”
“我過去替你赔罪,這事不要再提了。”他轻轻给贾敏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服,“等你好了,咱们還要一起送大妹妹出阁。万一她受了委屈回来,還要你我做哥嫂的替她出气呢。”
贾敏看着林如海出去的身影,慢慢滑下靠枕,缩回了被子裡。
丫头们被他叫进来,她任由他们服侍,弯起嘴角,自嘲一笑。
都說让她好好养着,都骗她,好像她真的還有病好的一天。
自从她這回病倒了,一日比一日听不得吵闹。下人们都去东院回事,她也不再让后院姨娘们過来請安。這样清净是清净,可看到玉儿這么小就要照顾她,她又觉得自己太沒用。
這些天她看下来,如海和安华果真无一点私情,方才如海又說了那番话,她心裡当然高兴。
但她也后悔,为什么有了玉儿后她觉得自己能生了,就沒让那两個再侍候如海?若不是不到一年她又怀上了,生了那個孩子弄得气血两亏,久治不愈,怎么会孩子也沒了,到了今天的地步?
林如海沐浴更衣时,宁安华正在陪湿着头发的宁安硕吃饭。
這小子出去了一個月,人高了小半寸却瘦了一圈,饭菜一端上来,他埋头猛吃,把宁安青都看馋了,非求着宁安华又拿了一副碗筷,许她也吃两口才罢。
宁安青身体不好,肠胃更弱,若不按时按顿吃饭便不舒服,所以宁安华严格控制她按时吃饭,不许多吃点心误了饭时。這次也和她說好,這时候吃了菜,全当下午的点心吃過了,過会儿就沒有点心,只等晚饭了。
吃過两碗饭,等再盛饭的功夫,宁安硕才有空抬头感叹:“還是家裡的饭吃得舒服!”
宁安华笑问:“去了這么些地方,难道那些大人们都沒给你吃饭?”
宁安硕道:“别提了!我和大表哥最多在一地两天,下了车就有人拉我們入席,席上哪儿能安心吃饭?不是這個考我学问,就是那個为了讨好表哥拼了命夸我,我一顿能吃上半碗饭就不错了。不然就是在路上,吃干粮喝开水啃咸菜,倒比对着一桌饭吃不成更好。”
丫头盛完饭,宁安硕吃了有六分饱了,接過便不急着再吃,问:“姐姐,你今天怎么沒去接我們?”
宁安华說:“我忙着给大夫们安排屋子呢。”
宁安硕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了,姐姐别糊弄我。你肯定早就把表哥和我回来后的事都准备好了,才不会临时走不开。”他问:“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宁安华道:“這件事延后再說。你快吃饭,我還有话想问你呢。”
看宁安硕吃完了三碗饭還想吃,宁安华不让丫头再盛饭了:“也不怕一次撑坏了,看你這点出息。”
檀袖领宁安青回了西厢房读书,宁安硕喝口茶问:“姐姐要问我什么?”他举手发誓:“我在外头都听表哥的,绝对沒惹事,也沒耽误表哥的事!有表哥亲自看着我教我,我功课也沒落下!”
宁安华沒多說,直接问:“你为什么要和青儿說娘病中的事?”
宁安硕一僵,把茶杯放下了。
檀衣悄悄领着丫头们出去,宁安华說:“我不是要骂你训你,只是想问你为什么。”
宁安硕又直起身子,双手攥拳,分别放在腿上:“青儿一年比一年大了,爹娘的事根本瞒不住。与其总瞒着她,让她自己多想,不如我們慢慢告诉她。”
宁安华:“那你可以先和我商量。”
宁安硕:“姐姐又不会同意!”
宁安华:“你沒问過,就知道我不会同意?”
宁安硕双手撑在炕桌上,鼓足了气:“姐姐总把我当孩子!”
宁安华笑:“你和青儿确实還是孩子。”
宁安硕有些气恼,也有些不服:“表哥說了,再過两年我就能考秀才了!等我进了学,月月有米粮,我就不是孩子了!我……我就能养活姐姐和青儿了!”
宁安华笑着拍拍他的肩,让他坐好:“我等着你进学,养我和青儿,可现在你就是孩子,难道错了?你也想想,我对你有沒有不肯撒手過?你搬去前头书房的事,還有你這两年总出去的事我拦過沒有?”
宁安硕泄了气,站起来做了個揖:“姐姐,我错了,下次做什么事,我一定先和姐姐商量。”
宁安华受了這一礼,笑道:“我知道你想帮我、照顾我,我也巴不得你快些长大,好给我撑腰呢。”
這时外头人报:“舅老爷来了。”宁安硕忙出门去迎。
宁安华也款款站了起来,低头略想了一想,决定好了面对林如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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