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官商不为民
只是薛蟠這番话,說得有理有据,杨承润无可辩驳,却還要强撑,說道,“那你们崇文门税关衙门,肆意征派、与民争利,总是事实吧!”
薛蟠失笑道,“大人沒有听到本官方才的话嗎?蜂窝煤征税乃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何来‘肆意征派’之說?”
杨承润冷笑道,“本官弹劾的‘肆意征派’,指的不是蜂窝煤,而是你们崇文门税关衙门,近日突然提高了对高端茶叶、绫罗绸缎、古玩玉器、东海珍珠、西洋器具的征税比率,行盘剥之实,此事实具在,你有何话說?”
薛蟠微笑着說道,“這一点算是本官‘肆意征派’,但是‘与民争利’又是何解?”
杨承润见薛蟠服软,自觉搬回了一城,姿态又摆了起来,冷哼道,“你们崇文门税关衙门提高這些物品的税率,商家为了弥补损失,必然会涨价,最终坑害的還是普通买家,你们多征派的税费,其实全是出自买家之手,這還不是鱼肉百姓、‘与民争利’麽?”
薛蟠老神在在地反问道,“本官有一事不明,高端茶叶、绫罗绸缎、古玩玉器、东海珍珠、西洋器具,這些奢侈品的目标人群,可是普通百姓麽?”
“這是自......”话說了半截,杨承润反应過来,最后一個“然”字咽了回去。
薛蟠笑呵呵說道,“既然這些物品的买家,不是普通百姓,那与‘民’争利,从何谈起?”
這個时代,民,与官,与商,乃至与工匠,都是有明确划分的。
杨承润所言被提高税率的奢侈品类,普通的劳苦大众,哪能消费得起,目标人群全是王公勋贵、高官豪商,這些人和“民”可不沾边。
“况且,”薛蟠接着說道,“依大人所言,這些奢侈品的税率提高了,商家为了弥补损失,必会涨价,最终提高的税费要强加到买家头上,本官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税费提高,商家为了保持利润,是可能涨价,但是涨价之后,买家也是必须买呀,嫌贵可以不买嘛,买家不买,商家卖不出货,未免积压,只能减价贱卖,到时候买家再买,可能還要更便宜一些呢。
“所以,即便税费提高了,最终损害的,也不一定就是买家的利益,更大的可能,是在商家买家之间,重新建立一种平衡,不知本官所言,大人以为然否?”
杨承润知道什么然不然,他本是一辈子落在八股文裡的老学究,对经济之道一窍不通,哪裡能对薛蟠說的市场经济规律說三道四。
這個时代的官员,一個個熟读四书五经,都把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挂着嘴边,不管心中是怎样想的,实际又是怎么做的。
民本思想就是這個时代的政治正确,似乎不论什么,只要往“与民争利”這一点上一套,就是大逆不道。
杨承润這次弹劾薛蟠,前面三点都是陪衬,最后就是落在“与民争利”這一点上。
以往,他用這项利器攻讦别人,可以說是无往不利。
万万沒想到,這次竟然被薛蟠一番阔论,掘了“与民争利”的根基——利益受损都不是“民”,何来“与民争利”之說。
而封建社会,困扰朝政的一大顽疾,就是“王公贵戚、文武大臣”的免税原则。
连带着被权贵庇护的豪商富贾,缴纳的税费也寥寥无几,刘汉延续前明的“三十税一”,都沒有被贯彻执行過。
偌大一個国家,赋税的主力,竟然是生活困苦的广大百姓,百姓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一年,大部分所得,都要作为赋税上缴,留到自己手裡的,仅能勉强维持温饱。
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动辄便家破人亡。
历朝历代的皇帝、大臣,也不都是沒见识的,看不透這個問題,也有尝试“官绅一体纳税”的,却无一成功。
北宋时的王安石变法、前明张居正实施的“一條鞭法”,虽然各自在某些方面,对封建社会赋税政策,做了一些有益调整,但都依然只是在百姓层面改革,沒有深入到官员层面。
即便如此,仍然触及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权益,被广为反倒,最终落得“人死政息”的下场。
刘汉帝国如今的朝政困局,最大的困扰,其实也在赋税方面,简而言之一句话——朝廷缺钱。
可是,百姓的赋税已经十分沉重了,不能再行摊派,如若不然,恐又步入上明末官逼民反后尘。
满朝文武,要论压力最大的,非户部尚书莫属,户部管着全国赋税,户部尚书就是国家的财政部长,首要任务就是保证赋税能够供上国家支用。
怎么在每年有数的四五千万两赋税裡做文章,保证国家用度收支平衡,尽可能地减小亏空,都令每一任户部尚书殚精竭虑,为此不知道愁百了多少发丝。
薛蟠的此番言论,太极殿中绝大部分文武大臣,都只当成是個乐子,聊以打发朔日大朝会的无聊流程。
但也有一些大臣,听了进去,其中尤以二人为甚。
其中一個,就是现任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内阁次辅石淼文。
石淼文作为国家财政大总管,对国家赋税的困窘境地,自然格外清楚,深为忧虑,這些年一直劳神费力,拆东墙补西墙,勉力维持。
他心中清楚,想要改变现今困局,只有一條路——改革!
可是,熟读史书的石淼文,更加清楚,国家赋税改革的艰难程度,于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舍身报国。
现在从薛蟠和杨承润的对质中,听到薛蟠对崇文门税关税务的革新,颇有些另辟蹊径的妙用。
薛蟠提升奢侈商品的税率,明眼人都知道,损伤的是商家的利益,间接达成了对从不缴税的权贵阶级的剥削。
只是,崇文门税关衙门,涵盖的范围還是太小,不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再加上,薛蟠对崇文门税关税务进行改革的時間尚短,尚未对大家的生活,造成实在的影响,沒有切肤之感,自然就沒有什么反应。
這是人本性中惰性使然。
不過,一直在苦思国家赋税改革方策的石淼文,却被薛蟠此举打开了思路,一時間有茅塞顿开之感。
另外一個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是顺天府尹邓浩然。
顺天府尹由于所处的位置,在天下州府中,独树一帜,這一点,在官阶上,有最直接的体现。
其他州府主官,至高不過是正四品,顺天府尹的官阶,却高了两等,是正三品,已经进入到朝廷重臣行列,朝服胸前补着孔雀,颜色也是朱紫贵色。
而像贾政、韩涛薛蟠這样的五六品官,官服颜色的青色的,贾政、韩涛的朝服胸前补的是鹭鸶,薛蟠的胸前补的是黄鹂。
所以,朔日大朝会虽然有数百名官员参加,但是官阶高低,却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能在太极殿内有位置的,都是朱紫高官;站在殿外阶下的,则是身穿青绿官袍的中下级官员了。
邓浩然年纪尚不满四十,是今年新任的顺天府尹,壮志满怀,雄心勃勃,要在這個不容易出成绩,反倒一不留神,就会马失前蹄的位置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
眼下天已入冬,别的事情都好說,作为顺天府尹,要优先解决的,就是安置灾民。
顺天府作为国朝首善之地,本有法度,不允许灾民轻易涌来,各地方官府要尽可能地在灾民进京的路上,把人截留下来。
但是,地方官府现在的日子也不好過,灾民人数又多,总有拦不住的,反正往年,总有数钱過万灾民,涌到京城四门之外,满心期盼官府赈济。
赈济灾民,也就成了顺天府尹每個冬天必過的一场大考,因为赈济不当,而丢官去职的,不在少数。
邓浩然上任之初,便了解到這個情况,所以刚进九月,北风方起,灾民的前锋刚到,他便在城内到处募捐,筹集钱粮,做好了灾民大规模抵达的赈济准备。
沒想到,灾民是来了,却几乎全都被新兴起的蜂窝煤产业吸收了去,自谋生路、自力更生去了,不需要顺天府赈济了。
這对邓浩然而言,绝对算是意外之喜。
不過,近几天,邓浩然得到消息,原本被京城周边的州县截留下来的灾民,听闻来到京城的灾民,有了更好的出路,都纷纷启程,奔京城而来。
对這种情况,那些本就在赈济灾民上感觉力不从心的州县,都乐见其成,对灾民的自发离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邓浩然不由地又焦虑起来,担心新兴的蜂窝煤产业,无法分流更多的灾民,最终還是要顺天府来兜底。
邓浩然之前就有了解,這個新兴的蜂窝煤产业,是由薛家商号首倡的,另外,薛家商号還在城外西山脚下,买了好大一块荒地,兴建什么工业基地,也招去了上千名灾民。
這個突然冒出头来的薛家商号,正是被杨承润弹劾的崇文门税关衙门副提举薛蟠家的产业。
从方才薛蟠与杨承润的对质中,邓浩然能觉察出来,這個据說本是皇商出身,官告都是捐来的官场菜鸟、愣头青,家学渊源,对经济之道,颇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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