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七章
林海正由黛玉陪着吃早饭呢,闻报不禁慨然:“人活一辈子,连要死了都唯念着孩子。”
黛玉也有几分惋惜:“可惜了,此人竟误入歧途。”
林海笑瞧了她一眼,假意问道:“玉儿觉得其情可悯、我又无碍,可否饶了他這一回?”
黛玉忙摆手道:“使不得。若他是受人欺哄的、或是罪责不大都罢了。如今他却是自己细细想清楚了、依然要行刺父亲,乃是诚心故意的,虽其情可悯、有情可原,却耐不得法不容情。”
林海欣喜点头:“不因情废法,我的玉儿果然是個好的。”心中又暗自惋惜,女儿若是個男儿身,只怕当真有萧何之才。
遂来到外头,命将胡忠带上来。
原来胡忠那一万两银子,除去替全家弄自由户的钱并偷偷留给他父母的五百两,另换了区区一百两在他媳妇身上,剩下的皆平分给了他的三個儿子。他并沒有說如今人在何处,林海也懒得问。
只听他說了,那银票子乃是四通钱庄的,每张一千两,共十张,他张张都细细揣摩许久,记得极清楚。昨儿晚上司徒磐便打发了個画师在這裡候着,并预备了许多银票做样子,胡忠细细描绘那些留给他孩子的银票是何等模样,图案、记号、押字琳琳总总。待画师绘毕,拿给胡忠瞧,反复修改,终于他满意点头:“就是這样子的。”
遂立使人连人带画送去贤王府,司徒磐遣人往京城四通钱庄去询问消息去了。不多时那头有消息传回来,這叠银票都是京城开具的,经手的掌柜如今回乡過年去了,只得等他回来。司徒磐恐夜长梦多,立时派人去他老家寻。林海至此暂撂手不管。
這日贾政正与清客商议年下往来诸事,忽有人来回:“贤王府裡来了一辆大马车并几個人要见老爷。”
贾政心下疑惑,旧年曾听說大房那两個侄儿与贤王有一面之缘,府裡却并不和他来往的。一面想,一面令“快請”。急走出来看时,却是贤王府长史官,忙接到厅上坐了献茶。
那长史官笑道:“下官此来,乃是奉王命特来相谢贵公子侠肝义胆、智勇双全,救了我們王爷的好友。”
贾政起先心中忐忑不平,闻言大喜:“竟有此事!”忙命“快唤宝玉出来!”话才出口,又想着不对,犹豫道,“只是小儿孱弱,可是弄错了?”
那长史官道:“令郎昨日与友人游玩,恰逢一位先生遇险,其护卫中计暂离身畔,多亏了令郎相救。那先生乃是我們王爷的朋友,如今正在我們家住着。王爷极感激令郎,特来相谢。”
眼看要過年,族学也放假了,贾政只当宝玉又出去闲逛去,或是如何阴差阳错救了人也未可知,忙连口谦逊。
過了好一会子,宝玉磨蹭着来了,贾政望着他含笑道:“快来见见贤王府的长史官大人。”
那长史官口称不敢,上来倒是先向他作了一個揖:“想必這位就是环三爷,果然风姿不凡。”
屋内顿时如雀林进了一只鹞子般,哑了。
半日,宝玉回了一個揖:“大人是来寻环儿的么?不如我去喊他可好?”
贾政這才想起人家說的“令郎”有两种可能,忙令“快快去喊环儿来。”
贾环昨日从林府拎了许多吃的玩的回院子去给赵姨娘献宝,這会子正哄的她笑個不住,忽有贾政身边一個得用的小子满面欢喜跑进来磕头:“恭喜三爷!贤王府上来了個官儿要谢谢三爷,這会子正在外头呢,老爷让你快過去。”
赵姨娘顿时欣喜若狂:“贤王府上的人谢你?”
贾环笑道:“不過是一点子小事。”忙换了见客的衣裳赶過去。那小子一路奉承不住。
待到了厅上,贾环先向贾政行礼。贾政捋须笑道:“环儿快来,這位是贤王千岁府上的长史官大人。”又看他這身衣裳料子有些不好,眉头一皱,暗想可是府裡有人慢待于他。
那长史官又向贾环作揖:“特替我們家王爷来相谢贾公子昨日高义救人。”
贾环還礼不跌,又连连摆手:“不干我事,一直是幺儿哥哥在跟那些人打,我只拿核桃糕挡了一下。委实沒我什么功劳的。”
长史官笑道:“贾公子過谦了。”随后送上了一张长长的礼单,听得众小厮咂舌——好大一份厚礼。
待他们去了,贾政忙问是怎么回事。
贾环道:“不過是昨儿下午同琮儿出去逛逛,遇见有人打架,打着打着就不对了,打架的两边都同时冲向一個不相干的路人。本来我們欲躲着的……其实都是幺儿哥哥在帮那些护卫打,我与琮儿只在一旁瞧着。不想有人忽然到這边来动手,我恰拎着外头买的核桃酥,只不過随便抬手挡了一下,然后那人就让其他护卫抓住了。”他還真的沒撒谎儿。
贾政捻须笑道:“這自然也是你的福分了。”他极不喜歡幺儿,還以为贤王府谢错了人,索性将错就错,愈发欢喜。一时想让他少与贾琮来往,又想着那個小子委实带福,保不齐来日同他在一处還能得些好处,便罢了。其实人家還有一份礼给贾琮,也不比贾环的少,沒人敢告诉他。
此事旋即传到王夫人耳中,恨得她牙根子都咬断了:“小贱种,那是旁人的功劳,他竟不知羞不知臊的贪了過去!”又闻得赵姨娘兴得满府乱转,见人就宣扬,愈发气闷了。
另一头司徒磐当真进宫告诉今上有人劝他莫随意借钱给吝啬鬼,圣人哈哈大笑了,說:“你沒问他他老子何时還钱?”
司徒磐道:“何须问,查完他们二房的账目想必就有了。”
圣人点点头。
谁知三日后便接到荣国府的折子,归還国库欠银八十万两!
原来贾环连上街闲逛都能救贤王的朋友,王夫人顿觉日子艰难。她寻常让人奉承惯了,這等冷清日子也過不惯。偏她自己贪墨了多少银子心中清楚,何止八十万两。当日贾母有言,二房归還欠银,旁的一笔购销。虽贾赦沒答应,却是可以求贾母做主的。如今這府裡大房独大,贾母岂能干坐着不动?故此,她一咬牙从私库取了些银子,又向薛姨妈借了些,凑齐八十万整,含泪交给了贾政。
贾政虽恼她贪墨公帐让人抓住了,既是为了元春的妃位,他也沒什么舍不得。况他也是富贵闲人当惯了,与金钱一事上并不计较,当即洋洋洒洒写下奏折一封,单署了自己的大名。他想着,這钱乃是自己這一房出了,并不与大房相干。若是堂堂正正交钱出去,一来恐怕惊动了大房非要分功,二来不想太惹老亲戚们的眼,故此他写的是請户部使人来府裡取。
两日后,户部先打发了快马往荣国府告知他们就来;又细问是多少银锭子多少银票子他们要带多少人,贾政一一答了。趁這会子贾赦往太平镖局去了,贾政早预备好了银子在荣禧堂候着呢。又听闻是劳尚书亲自来取,愈发整理衣冠备好茶水点心。等了些时辰,只听外头有人来回:“老爷,户部尚书劳甫和大人领着户部的人进宁荣街了。”
贾政忙說:“我亲去门口相迎!”遂再次整理衣冠抖抖袖子,咳嗽一声,急急的走到正门处。恰逢户部的人已是到了,忙命打开大门,自己迈着正正的方步子出去。见外头许多户部的官员并来搬东西的人,尚书劳甫和被簇立当中,遂一躬到地,口称:“政懵懂多年、竟不知有亏于国,死罪、死罪!”
劳甫和忙扶起他来,叹道:“贾大人,忠良啊!”
贾政含泪直起身来才要說话,忽然怔住了:只见他侄子贾琏穿着与他一样品级的从五品户部员外郎官袍,望着他嘻嘻直笑,過来也行了個礼:“二叔,咱们裡头昨儿就已经预备好了,這就請老大人进去取银子吧。”贾政瞪着他半晌开不得口。
原来,贾政官职太低,不得入殿,此事只能递交折子上去。偏他又恐老亲们怨恨,递上去的时候不曾多言,故此那“還钱折”也在众折子当中。圣人案头一年四季各色折子堆积如山,昨儿還沒轮到看呢。直至今日圣人恰随手取了,一目十行瞧了几眼,抓住“荣国府所欠国库银钱八十万两即刻归還”這些话,大喜過望!连后头表忠心的奉承话都沒看,哪裡還去留神下面写着谁的名款儿?登时命人喊户部尚书劳甫和进来,让他领人去取钱。
劳尚书起初還以为哪儿又要钱了,哭丧着脸进殿去的;闻言原是天上下了银子雨,兴奋得腿肚子都打颤儿了,连呼“万岁万万岁!”
圣人忽然想起来,本以为贾赦要等他们裡头的账目查完再還钱的,不曾想他這么着急就還了?莫非是想赶在年前替贾琏求個功?然朕又岂能做得太明显?罢了,先给個暗示。故此他吩咐劳尚书:“让你们那個员外郎贾琏一道去,正是他们家要還银子呢。”
劳甫和眼中闪過一道了然,躬身应道:“臣明白!”
因赶回户部去将一众人都喊来,喜盈盈大声道:“同僚们!方才圣人宣我去大明宫,原是有一桩大大的喜事。”众人忙问何事,他特向贾琏作了個揖,吓得贾琏赶忙還礼,口称不敢。
劳甫和道:“众所周知,朝廷這几年日子過的艰难。早年老圣人当朝的时候,国库颇为充盈,故此老圣人开了天恩,许了朝臣可以暂借国库银子使着、容后归還。偏這么些年過去了,国库空虚,沒见人還钱。”他嗐了一声,“其实许多欠银的人家都是能還得起的,无非是另有许多人家不想還,也干脆不得罪人、不出這個头罢了。”他朝天拱了拱手,“只苦了朝廷、苦了圣上。”
贾琏听到耳中,早已猜出是归還欠银之事。只是昨晚他還同贾赦商议、待過了年清算了账目寻二房要到贪墨之银再還呢,他這会子說出来,怎么像是立时就要還似的?
劳甫和接着說:“荣国府深明大义、忠君爱国,方才给圣人上了折子,”說到此处,他声音都颤了起来,喊道,“立时归還先荣国公所欠库银八十万两!”
“哗~~”户部大堂一片惊呼。這些年户部受手中无钱之苦怕是六部最深的,乍听了這么些银两,哪能不狂喜?贾琏身边就是他上司左侍郎刘繁,惊喜得握着贾琏的肩膀连连晃悠喊:“贾大人,多谢你多谢你!”
贾琏被他晃得前摇后摆,心中却一片清明:必是贾政背着他老子上了折子,想独占此功!却不知此事本来就是圣人将话撂给贾赦的,暗暗庆幸自己恰来的是户部。忙装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来,拱手道:“欠债還钱、天经地义。此事我与家父皆全然不知,懵懂過了這些年,竟是我家叔父率先提出来的,家父倒是吓了一跳。如今连折子都是我二叔上的,我与家父皆不敢贪功。”
众人都哄道:“贾大人過谦了,令尊才是当家人呢——”
劳甫和因說:“圣人有旨,贾大人,你就与我一道往贵府取银。”
贾琏笑道:“折子都上了,圣人還怕我們家不给银子不成?”全场哄堂大笑。
贾琏遂笑盈盈向各位同僚拱手作别,跟着劳甫和一道领了人浩浩荡荡回荣国府来了。
一到门前,尚未通报,他先向门房问起贾赦来:果然他老子不在府内!忙凑到劳甫和身边道:“我父亲听前头的小子们急报說看见我在户部一行人当中,特寻了個借口从南边的角门溜出去了,如今請了我二叔主持。为的是避嫌,不然,不成老子還钱给儿子了!”
劳甫和是個老儒,闻言“哎呀”了一声,连连抚掌大赞:“本来贾大人乃是代表朝廷的,无须如此。赦公竟這般谨慎知礼!难得、难得!”又叹道,“市井還說令尊粗俗,果然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贾琏低声笑道:“其实——我爹当真有几分粗俗的。”
劳甫和瞪他:“大胆!竟說自己父亲坏话。”
贾琏嘴角含笑赶忙拱手:“大人息怒,下官再不敢了。”
劳甫和這会子心情实在好极,哪裡当真会生气,捻着胡须立在门口等贾政出来迎接。
待贾政出来见到贾琏,登时明白忘算了他在户部供职這一條,可惜悔之晚矣。沒奈何,只得满面陪笑的领着他们进去了。户部众人到了荣禧堂,果然摆满了十几箱白花花的银锭子,另有一大叠子响当当的银票子。
劳甫和喜得见眉不见眼,就与贾政当堂开具文书,昔年荣国府所借国库白银计八十万两,還讫!
贾琏也笑的合不拢嘴,招呼兄弟们喝茶吃点心,末了抹抹嘴,抬了银子揣了银票,顶着同僚们的奉承轰轰烈烈回户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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