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15页

作者:张爱玲
fontfamily:楷体_GB2312;color:#9F0000"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裡一坐坐上几個钟头——只有那個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說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說话,不思想,但是心裡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沒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裡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愿留着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請客吃中饭,是黄梅天,還沒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裡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裡。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来。他向客室裡走,心裡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裡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裡,還有個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上来。他感到紧张,沒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裡其他的两個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沒有一点**的迹子,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個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沒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過去从包袱裡**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過道裡阴干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沒动,立在那裡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发生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裡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裡有這样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這一对沒有经验的奸夫**。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這样的一個人?”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個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裡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還有点心慌,一双手沒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候,屋子裡充满另一個**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沒有說话的必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裡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裡那正直明朗的**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沒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個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么好,這么好——” 屋裡的烟鹂大概還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裡,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說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過来兜生意,他沒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变了,他看了觉得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還是家,沒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裡,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裡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個狭长的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沒有采取過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裡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湿了沒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個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裡,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裡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個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裡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過,“铺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裡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過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裡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說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過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個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沒有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们打开了走进去,沒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沒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不像从前,還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說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带,大家看着他還是個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說他的访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說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就這么容易就断掉了嗎?一点感情也沒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沒有来收帐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沒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