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雄鷹折翼 作者:破金庸 從汗帳出來,博文沒有直接去找多倫,而是先回到自己帳中,此時菁菁已從多倫處回返,獨自一人躺在寢榻之上,怔怔望着穹頂發呆,眼淚雖止,但目光空洞,臉上盡是疲色。看女兒再無往日活潑,博文心疼不已,坐到一旁勸道:“菁菁,事已至此,你也不要過於傷心了,縱使鐸蘇風還在,他也不希望看到你今日之色。”菁菁道:“阿媽,我好累,你讓我好好休息一下可以嗎?”“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待會再來看你!”博文也知此時勸也無用,需要時間方能撫平心中之痛。待博文離去,菁菁伸手從一旁錦盒中拿出一個木偶,媚眼翹鼻、神色活潑,左手跨腰,右手前指,似在呼喊遠方之人,刁蠻無理盡顯無疑,不是她又是何人。只是裙襬之下,尚無雙足,顯然是未完工之品。…………………………….聽聞他從河套前線歸來,她去軍營看他,軍士告知正在帥帳議事,她便坐於帳中等他,閒來無事左右翻看,讓她在枕下發現此物,初見時欣喜,但細看後惱怒,難道自己在他心中,就是如此形象。待他回來,她猛地上前,雙臂用力擰他右臂,左腳踩他腿彎,將他按倒在地怒道:“鐸蘇風,我在你心中就是這個形象嗎?”鐸蘇風祈求道:“郡主,你先放開我,痛!”說完眉頭緊皺,臉上盡是痛色。菁菁卻不理,道:“你少給我裝,你這個柔然第一勇士,豈會如此不堪!”她這一招是他所教,所以每次以此招相對,他都不會反抗,屢試不爽,初始他還能扮痛騙過自己,但她在對付其他軍士時發現他們並無痛色,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此次說什麼也不會饒他。鐸蘇風見被識破,也不再裝,右臂用力,將菁菁彈開,然後快速奔逃。菁菁站穩後見他已逃,跳起來指着他罵道:“你個死鐸蘇風,臭鐸蘇風,給我站住!”鐸蘇風反身道:“還說自己不刁蠻,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旋即跳上戰馬向遠處奔去。狼營衆軍士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天地之間,能讓鐸蘇風如此狼狽逃竄的,唯此一人。菁菁打量自己,這才發現自己與木偶所刻一模一樣,又羞又惱,騎上自己的棗紅馬急追而去。奔出軍營數裏,菁菁見追之不上,又施一計,她大喊一聲,旋即從馬上跳下滾落在一旁,鐸蘇風見之大駭,調馬而來。抱起她急喊道:“郡主,你怎麼樣,快醒來啊,莫要嚇我!”喊幾句都沒有反應,心中焦急,虎目中竟涌出幾滴熱淚,自責道:“郡主,都是我不好,跟你說清也就沒事了,我作此雕刻,並非不喜歡你這刁蠻之色,而是非常喜歡,想將此瞬間留住,不想竟累你重傷,出征在即,這可如何是好”菁菁聞言心下一喜,也不再逗他,睜開眼道:“鐸蘇風,你莫傷心,我跟你開玩笑的。”旋即從他懷中站起,雙腳一跳,道:“鐸蘇風,看你一片真誠,本郡主就原諒你這次,再敢欺瞞,鞭子伺候!”雖是怒語,臉上卻盡是戲虐之色。鐸蘇風半跪行一軍禮,道:“謝郡主娘娘,卑職再也不敢了!”說完二人皆哈哈大笑起來。坐定之後,菁菁想起她方纔說大戰在即,憂道:“又要打仗了嗎?”不久前色車亡於五原,她這才意識到死亡之近,對於戰爭充滿憂慮,再無以往坦然。鐸蘇風嘆道:“是啊,殿下要打盛樂,此次就爲調兵而來。”菁菁道:“這場仗是不是很難打?”鐸蘇風奇道:“你怎知不好打?”菁菁道:“以往打仗,你皆是興高采烈,戰意盎然,唯此次眉頭緊鎖,顯然不是什麼好打之仗。”鐸蘇風點了點頭,道:“今日帥帳議事,殿下想想畢其功於一役,利用盛樂堅城一戰亡魏;而都督卻要殿下堅持已定戰略,先打涼州河套,再進中原,徐徐圖之,最後南北夾擊,攻破平城盛樂,二人爭論一陣,不歡而散。”菁菁聞言亦是一驚,道:“你以爲該當如何?”鐸蘇風道:“我雖認同都督之言,但我是軍人,自當唯殿下之命是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菁菁聞言滿是憂色,勸道:“你莫要如此,多倫哥哥雖有大才,但也會犯錯,你要好好愛惜自己,若事有不測,當便宜行事,千萬莫逞強。”她雖不通軍事,但他知道社倫是多倫的左膀右臂,頗有頭腦,雖爲人冷酷,讓她不喜,但不可否認其才,二人心意相通,情誼深厚,長以策瑜自比,今日竟意見相左,恐盛樂之戰前途未卜。鐸蘇風雖不認同菁菁之言,仍安慰道:“好,我會小心,無論成敗,皆會活着回來!”“當真?”她仍有點不信。“當真!”他堅定點頭。她心下略寬,道:“那好,這個木偶,我先保管,待你從盛樂歸來,我再還你,雕完後再取!”“好,我一定安全回來,親手完成,送予你!”………………………物仍在,人卻已去,菁菁泣罵道:“你個死鐸蘇風,臭鐸蘇風,你不是答應要活着回來見我的嗎,你不是答應要把它雕完送我的嗎?”罵着罵着,雙眸再被淚水淹沒。在寢帳之外,博文又招來烏恩與也術,詳詢盛樂之事,二人之前雖敘述詳實,看似有道理,實則漏洞百出,他了解多倫,絕不會犯如此低級錯誤,尤其是在他一意孤行身處魏軍重重包圍之下,處處謹小慎微,怎會被謝棄塵得逞。若她未去五鳳谷,不知木蘭從軍之事,恐會被瞞過,但她既已知木蘭在軍中,料想絲綢破城、敗走城東之事定與她脫不了干係。行過禮後,博文道:“我再問你二人,藏於絲綢車中的魏軍探子,究竟是何人,多倫爲何會走城東!”也術仍是之前一套說辭,道:“稟公主,絲綢車進城是我們大意所致,藏於絲綢車內的是魏軍鐵血軍,敗走城東想必是殿下大意所致。”博文隨即看向烏恩,道:“烏恩,你說,也術之言可對?”“這個…”看博文神色,顯然知道些什麼,讓他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看此二人仍在狡辯,博文暗歎一聲,道:“你們過來,我給你們看些東西。”說完向一旁的箱子走去,打開之後,二人一看目瞪口呆,道:“這,這是…”博文道:“我已去過五鳳谷,知道許多事情,我知你二人忠誠,但可汗已經明指,多倫不出戰,就要承擔戰敗之責,我要勸解他,就要知道事情真相,你們若爲他好,就不要再隱瞞,把花木蘭之事給我說清楚。”二人聞言跪倒,道:“臣知罪,再不敢欺瞞長公主,長公主但有所問,臣不敢不答。”“那好,你們就從三年前進入五鳳谷開始,一直到盛樂之戰結束,把你們所知道的,一字不漏的告訴我。”二人也再不隱瞞,一連說了近三個時辰,將三年來知道的點滴都說了一遍,作爲多倫的侍衛隊長,長久伴隨在他的身邊,多倫所有事都瞞不過二人,一一從實道來,唯獨隱去了木蘭救多倫及私放烏恩之事。從五鳳谷,再到狼山、五原、沃野、盛樂,此刻,多倫的種種荒唐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五原之敗、色車之死,盛樂之敗,歸根結底,都是多倫心念花木蘭所致。博文越聽越是心驚,越聽越是震撼,這才明白,爲什麼當初那個瀟灑風流、詼諧幽默的侄兒已經不再,爲什麼他會在小盆山會選擇自殺,壓瞭如此之重的心事,又怎能歡快起來;內心負罪如此之重,又怎會有臉面苟活於世?這一刻,她終於明白,眼下情形,他出不出戰已不重要,如何爲他解開心結,撫平他心中之殤才最爲重要。否則,他遲早會第二次舉刀,但是在下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個鐸蘇風了。亥時末,四野靜寂,王庭內衆人早已安歇,只有巡夜守衛士兵來往於帷帳之間。博文輕步走進菁菁帳中,見她雙目微閉,睡得香甜,面色間露出一絲喜色,顯然正在夢中暢遊,輕嘆一聲,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向帳外而去。待至多倫帳前,也術連忙行禮,博文道:“多倫睡了嗎?”“方睡下不久!”“好,我進去看看!”旋即向帳內而去,也術跟隨在後。然而,掀開內簾,眼前一幕讓二人大爲震驚,久久不語。只見多倫側躺在榻上,呼吸急促,渾身蜷縮成一團,時不時一陣驚顫,彷彿置身於九底之淵,不知夢到何種可怕之事,竟讓在戰場上殺伐多年的統帥畏懼如斯。看了一會,博文道:“也術,多倫一直如此嗎?”也術道:“沒有,自盛樂出來,殿下從未好好休息過,剛睡下就被噩夢驚醒,已經好幾日沒有睡過好覺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陪陪他!”說完坐在榻邊,雙手握住多倫的手,細細打量起這個自小養大的侄兒,自他從軍以來,她便再無像此時般近距離觀察過他,本以爲此生再無機會,不想竟會在這種情景下再見。只見他已完全褪去幼時稚嫩,眼框凹黑,眼袋浮腫,臉頰瘦削,下巴間長出生硬胡茬,眉間再無過往英氣,心中萬分疼惜,幾滴熱淚涌出眼眶,片刻之後,拭去眼角淚珠,輕聲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她用自己的雙手給他傳遞溫暖,用小時候哄他睡覺的歌曲來撫慰他那顆驚懼的心,多倫呼吸逐漸均勻,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身體也不再蜷縮。也術悄悄退下,縱使他希望多倫安好,可是有些事,終究是他管不了、做不到的。熟悉的歌聲傳於耳中,多倫似乎找到了依靠,拉着博文的手放於胸前,緊握不鬆,博文見狀微微一笑,倏忽之間,他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是一個不滿十歲的稚子,被死人所嚇,噩夢連連,無法安睡,唯有自己守在牀邊,緊緊拉着自己的手才能安歇。這一刻,舊夢重溫,也讓她感受到一些別樣樂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