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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四章 皆是故人(两更合一更)

作者:章越道
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八十四章皆是故人中书五房检正官乃宰相属官,是为宰属,這是熙宁变法后,由王安石設置。

  而原先中书五房,是由六名堂后官从吏部选任,待遇以枢密院副承旨的标准。

  中书检正作为宰相属吏,在选用士人和曹吏的安排上,朝野有不同看法。

  曹吏主要是身份低。各衙门的属吏都是权力极大,经常有架空长官的现象,所以任用曹吏可以杀礼,用权大身卑的办法,避免对方做大。

  同样的做法,還用在商人身上。

  当年赵普为相时,公然允许堂吏收受贿赂,這不是沒有先例的。

  不過在王安石坚持下,中书检正最后以朝官以上出任,使之摆脱了曹吏的命运,而且位在堂后官之上。

  自此中书五房检正权威大增,并成为官员一條终南捷径。

  自熙宁三年来,如新党干将曾布,吕惠卿,章惇,李承之,邓润甫先后担任過這一职位,最后成为朝野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为了权力平衡,异论相搅,王安石也不可能尽用新党。

  如吕大防,孙洙,李清臣等等也出任過中书检正。

  王安石答允后便在左右搀扶下缓缓上马,身为中书五房权都检正的吕嘉问则对章越道:“大参借一步說话。”

  吕嘉问对章越道:“启禀大参,下官以为蔡京還不是朝官,不如先为中书五房习学公事,之后再转为权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你看如何?”

  章越道:“中书五房习学公事,以选人出任,蔡京好歹也是京官,如何屈就选人之职?当初吕大防,向宗儒皆以员外郎而拜检正,效仿旧例便是?”

  吕嘉问道:“他们二人也是熙宁三年的故事,如今已无此例……”

  章越道:“加個权字足矣,不必多言了。”

  吕嘉问被章越這么說恼着顶了一句道:“屠沽都可出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权不权也无妨了。”

  章越道:“名字被削去族谱之人,都能为都检正,又何况屠沽乎?”

  见吕嘉问被自己這一句话刺激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章越见此道:“望之,我与晦叔交往多年,你当初的事我从他的言语中也猜出一些。”

  吕嘉问闻言面色一凛。

  這时已上得马的王安石朝這裡看来,吕嘉问方停止了议论。

  而唐九亦给章越骑過马来。

  对比王安石上马的艰难,章越本可以干脆利索地一跃而上马背,甚至连上马石都不需要。

  不過他放慢了动作,稍借搀扶。

  即便如此在中书宰属以及二人元随的眼中,一個年轻力壮的新相公,一個年迈体弱的老相公,哪個更有未来一望即知。

  王安石对章越道:“度之方才与望之谈什么?”

  章越道:“无非元长之任。”

  王安石笑道:“元长之才干毋庸置疑,只是……只是老夫個人之见罢了。”

  章越笑了笑道:“多谢丞相相告!”

  說完王安石,吕嘉问离去。

  吕嘉问在王安石马边道:“丞相,章越初登参政,即敢提议蔡元长为宰属,此事为何丞相如此轻易答允他。”

  王安石闻言道:“章度之借此想說,他方才在面君时,沒有言语老夫的不是。”

  “当然他帮了老夫,就当面讨要一些好处,也是理所当然。”

  吕嘉问恍然道:“原来如此。”

  吕嘉问心想,当然章越也可以這边向王安石讨要好处,那边又在天子面前說了王安石坏话。

  這事不是沒可能,但是此举就毁人品了。

  到了王安石,章越這個层次,信誉是最要紧的,除非从中得到的好处,要大于二者。

  信誉這东西,只有第一次沒有第二次。

  儒家整天讲义利之辩,但从不考虑客观。在一個稳定的体系裡,讲道义的人将获得最长期的好处。

  ……

  王安石先行离去后,章越骑马欲行,数名中书属吏急着来到向章越马前参拜。

  “恭贺章相公回京荣任参政!”

  几人一并下拜在马前,模样极恭。

  章越就任参政還有一番仪式,但這数名属吏急着前来参拜,便有认山头的意思。

  王安石這时仍是权势未衰,但身在中书的堂吏们非常有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意思。

  在中书为官,這些人的政治嗅觉很是灵敏,是能够见微知著的。

  “几位有心了!”

  這几人听章越這么說都是大喜一并道:“以后愿为相公执鞭!”

  章越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宫中打马离去。

  在宫门口处,他看见了蔡确。

  蔡确手按缰绳在此,显然已是等了自己一会。

  蔡确如今是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从他身上一长串的官名,就知道他是天子眼中多么炙手可热的官员。

  但章越身为参政,以蔡确的官位也当下马给他见礼。

  可是蔡确在章越面前,沒拘這些礼节,而是催马来到他的身旁,与之并骑。

  “回来了!”

  章越点点头。

  蔡确道:“回来便好,你我合当办一番大事的时候了。咱们好生谋划!”

  章越道:“师兄說得是,我正要去寻你。”

  二人边骑马边聊天,出了宫门即到了繁华热闹的御街上。

  临近岁末了,御街上仍是人潮涌动。

  距上元节灯会還有月余,但城门外却已是提前张罗起来,两扇城门新刷一层朱漆显得格外鲜亮,观灯的鳌山已是搭建起来,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穿着锦衣华服的官人仕女,彩棚露屋之中的摊贩兜售各色货物。

  在汴京只要你出得起钱,任何东西都买得到。

  章越与蔡确来此多年,已是习惯了汴京的生活,并喜歡上了這裡。

  汴京這座城市沒有排斥感,对异乡而来的人统统张手拥抱,接纳为一份子。

  這座生活着一百五十万人以上的城市,从早到晚每天都有无数的新鲜事,在這裡任何名重天下的人物你都可以见到,青楼楚馆裡各等绝色佳人,可以满足你对女子的任何想象。

  這裡的繁华远非章越与蔡确出身的福建路可比。

  对于這些,章越作为穿越者可以免疫掉一些,可他每次看见蔡确那双发亮的眼睛时,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這也是为何他与黄履,蔡确交情那么好的缘故之一。

  共同的出身,也有共同的抱负。

  “官家今日說了什么?”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道:“你要窥测君意?让我泄露禁中语不成?”

  蔡确闻言笑了笑:“你不用与我說,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這些道理。官家是不是问你改元之事?”

  章越心底一凛,蔡确知道這件事比自己還早?

  蔡确看章越神色笑道:“果真如我所料。”

  顿了顿蔡确对章越道:“此事是我密劝官家的!”

  章越恍然道:“好個持正,原来是你起意的。”

  蔡确道:“王介甫老了,失去圣眷是迟早的事。”

  “其余王禹玉不中用,陈升之重疾缠身,只要王介甫一走,你便可以一展抱负了。”

  章越道:“师兄是劝我尽早取代王介甫?”

  蔡确道:“這是早晚的事,王介甫那一套已不合乎官家的心意了。变法九年,天下人都厌烦了他那一套。”

  章越道:“既是如此,让王介甫自己退不好嗎?为何我非要推他一把!”

  蔡确道:“度之,你在等什么呢?当取不取,必受其害,迟则生变啊!”

  “好比那枯树,迟早是要腐朽的,你去推倒他,沒有人会說你不是,反而会敬畏你。切莫再妇人之仁了,当初吕吉甫逼你出京的事难道忘了。”

  “你当初若有他一成果断,如今早已是丞相了。”

  章越被蔡确這几句话数落的,脸上有些不好看。他身居高位,已经很久沒有人這般与他說话了。

  蔡确缓了缓道:“你啊,便是缺了杀伐决断的劲。也是,你是状元,敕元,官路上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不用去争什么,就有人从上面拉你一把,自然而然地提携你进一步。”

  “但丞相之位,又岂有等来的道理。你不去扯破這個脸,难道等着這天大好处,让别人给你嗎?”

  章越道:“别人尚可,王丞相却不可。”

  蔡确脸上露出荒谬之色道:“你是王介甫一手提拔的嗎?你与他的关系比吕吉甫還深嗎?你当初在熙河立下大功时,王介甫是如何唆使王韶取代你的?”

  “你這一次回朝,便是对王介甫无任何图谋之意又如何?但他手下的人,似吕嘉问,邓绾,邓润甫之流,他们可是一直紧提防着你。”

  “你在河北时,這些人沒少在君前编排你的不是。要不是我等维护着,你如何在熙河立下大功?”

  章越听了蔡确的话,继续一言不发。

  蔡确见章越沒有采纳自己意见,再度道:“度之,我对你只有规劝,你若真不听便罢了。到时候莫怪我话沒說在前头。”

  章越听了心底不悦,但面上却道:“多谢师兄這番言语。”

  章越如今少与人争论,一個是争了伤感情,還有一個争了沒用。

  二人穿過御街,但见路边好几处玩百耍杂戏,戏剧社子正在开演,好多百姓聚在這裡,一個個拍手叫好,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高台之上一個画着大花脸耍杂剧的,突然口喷出一团焰火,照着周围的人一阵尖叫。

  這一幕幕人生百态,百姓们脸上的欢喜,這是真真切切地印在二人眼底。

  蔡确突然问道:“度之,你還记得吴伯固嗎?”

  章越道:“记得,听說他的诗赋极佳,当初师兄還想让我拜在他门下学诗赋。”

  蔡确感叹道:“度之,還记得此事呢。不错,說来当初我家大人曾对他有過恩惠。后来我初到京师时,便投靠他门下托他照顾。”

  “不過吴子固对我十分冷淡,他当时在朝中交游很广,但从未向人推薦過我。我虽从他学诗赋,但他却甚是敷衍。”

  “之后我考中进士囊中羞涩,连上路赴任的盘缠都沒有,我向他借一些钱来用,但是他却一文钱也不给我,反而打发我走了。”

  “如今他为官多年,仕途几乎原地打转。然后他见我如今不错,在京裡逢人便說,当年如何如何帮的我,又如何如何看重我?后来這话传到我的耳裡便去问他,他便說他這话沒有說過。”

  “但他又向我提他如今仕途艰难,希望我能照顾他,谋個好差遣。度之,你說這忙我要不要帮?”

  章越闻言想了想,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是蔡确這個忙要不要帮?

  他对蔡确与吴处厚交往却有了解。

  吴处厚此人所写的诗赋读来确有气魄,文章也颇有妙处,而且当年蔡确从吴处厚学诗赋确实毋庸置疑。

  章越道:“此事我不好替师兄谋划。不過他既是开了口,当面驳之不好。而且此人到处說自己当年当初如何如何帮的师兄,可见也是难缠之人。”

  “得罪此人,怕是会有后患。师兄自己谋划就是,如果不帮也无妨。”

  蔡确低低一笑,然后道:“度之,你晓得我如何答?我說昔日陈执中作相,有婿向求差遣,陈执中便道,此官职是朝廷的,非卧房笼箧中物,女婿安得有之?”

  “而我与你之交情,难道胜得過翁婿否?”

  說完蔡确哈哈大笑,很是快意。

  陈执中是蔡确一生最恨之人,但蔡确引陈执中的例子羞辱来吴处厚,实在是……有句话是性格即命运,真的是一点不错。

  此时千步廊走到了尽头,二人在马上对揖,相互作别。

  章越目送蔡确离去。

  ……

  章越打道回府。

  刚到府中便见拜帖几十封,都是今日知道自己刚回京了上门来拜会。

  有的是拜帖到了,人沒有到,约定改日上门。

  有的是人到了,還在客厅沒走。他们也估计章越面圣后,就要与家人见面,肯定沒有功夫见自己,但仍是逗留在此,也是表达一個诚意。

  一旁黄好义道:“相公,這些帖子也罢了,但有個人,你却不得不见!”

  “何人?”

  “向七!”

  此人的名字已是许久沒有听人提起過了。

  章越看了他便记起来很多事,当即对黄好义道:“你請他到我书房来。”

  即便這时候再不想应酬,但对方找上门来,章越也要见一面。

  到了书房后,黄好义推门送向七入内。

  章越与向七四目相对,对方有些不自然地道:“章相公,下官给你见礼了。”

  章越道:“七郎,切勿這么說,你我乃是布衣之交,不拘這些事。”

  向七苦笑道:“哎,度之也只有你這么說,身在官场哪有不见人下菜碟的。”

  黄好义在一旁听了神色一变心道,章越這么說是客气,你居然還当真了。人家蔡确与章越是以布衣时身份交往,但在外人面前,对方也是必恭必敬地称章越为相公的。

  你向七居然也沒有半点分寸。

  黄好义道:“向七,我出门了,你好自与相公說话!”

  向七笑了笑道:“黄四,你为三郎元随,也跟着长进了。”

  黄好义听了一肚子气,见章越示意他离开立即合门离去。

  向七入座后道:“当初咱们在太学时,說是‘带发头陀院,无官御史台’過的是清苦日子,也整日议论朝廷大事。”

  “如今清苦是清苦,但朝廷大事却不敢论了。”

  章越笑着道:“七郎,這么多年沒见,我也沒听得你消息,我记得你是丁忧了一段是嗎?”

  向七点点头,感伤地道:“是的,我向七爹娘命苦,沒過上好日子。熙宁后便先后病逝。我赶着回老家守丧,陆陆续续为官,岳父也病逝了,沒有老泰山家裡的照拂,仕途也跟着蹉跎了。”

  章越叹了口气心想,向七今日找我,莫非是求官?

  话說回来,参政与枢密副使手中权力可是不同。

  中书有一條极大的权力便是堂除。

  官员进入堂除的名单,以后你的人事关系就归宰相管,而不是吏部管。

  而宰相堂除官职的含金量要比吏部选官高了许多,一些重要职务唯有宰相堂除才作数。作为参知政事,章越手中可以决定不少官员的命运,当然也要看王安石买不买自己的账。

  向七說到這裡看章越的脸色,立即道:“度之,我此来不是向你求官的。不過我遇到难处了,想找你帮帮我!”

  听說向七不是来找自己求官的,倒让章越有些意外。

  别說如今任参政,以往章越任翰林学士时,上门来十個人有七八個都是各种請托,大多都是求官的。

  所以也不能避免,章越见向七上门第一個反应就是上门求官。

  现在听向七這么說,章越觉得人家也是有一份傲气的,至少這么多年,他倒真沒有开口求過自己什么。

  “什么难处,你直言无隐便是。”

  向七叹了口气道:“度之,我得罪了沈存中,如今已经无法容身。若真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来求你出面!”

  你得罪了沈括?

  章越差点笑出声来。

  沈括這人,章越太清楚了。别看他是一個迂腐读书人,在家裡整体跪搓衣板的样子。

  就如此低估了人家,其实像沈括這等读书人,不少心還挺毒的,手段還挺狠的。

  而且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他会自行脑补出一道逻辑来,因为情商不够高,所以一下手便是死手,不给你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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