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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舍友

作者:章越道
次日,章越背着行李到太学报到。

  太学满额九百人,共三十斋,每斋五槛(间),說白了就是斋舍一间六人。

  章越既从欧阳修的建议,即入了进士斋。

  章越到了进士斋后,本要先找神通广大的蔡确。

  不過章越還沒找到蔡确,即失望地见到黄好义。黄好义看到章越一脸热情地道:“三郎,我正好托蔡师兄给我們找到了斋舍。”

  章越很不愿在太学往后的日子裡,還与黄好义同在一個斋舍,但谁知黄好义如此热情的模样,章越只得从之,想着哪天再找個由头搬出去。

  章越与黄好义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前往斋舍。

  章越与黄好义道:“怎地会有空出二人的斋舍?”

  黄好义笑道:“其实空出了三人。”

  “怎有空出三人?”

  黄好义道:“斋舍裡有一人,舍友皆与他不和,故而先后迁出了斋舍,如今不是让咱们俩人捡了好处嗎?”

  “這是捡好处?”章越不由吃了一惊,万一是個喜歡拿锤子半夜砸核桃的怎么办。

  黄好义笑道:“我看那人尚好,就是孤僻一些,不合群罢了,倒沒什么坏处的。蔡师兄荐的,决不会害我們的。”

  章越摇了摇头心道,若是一般的孤僻還好說,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這是肯定的。

  不過不合群的人一般有两個原因,一個就是有些怪,還有一個就是特别牛的。

  总有大家晚上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他一個人默默读书刷题的存在。過几年会发现此人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混得更差了。

  章越与黄好义道:“四郎,群字怎么写?上面一個君下面一個羊,首先是君子,然后下面羊,羊喜歡聚集在一起。故而群就是同好的君子聚集在一起。找不到同样的君子,故而称不合群。”

  “至于咱们鱼虾一般人的,哪称得上君子,只好称之为‘众’了,故而称不从众才是对的。”

  黄好义失笑道:“三郎,好一番歪理,還学我說话。”

  “這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吧!”章越心道,咱這就叫以毒攻毒。

  章越,黄好义从大门入内后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学的斋舍果真很广。而他们的斋舍在太学东,這裡原先是朝集院西庑,除了部分改作了律学馆外,還有百余间屋舍,尽数充作太学学生的斋舍及讲官直庐。

  這朝集院原先是官员来京述职时所住的,斋舍的住宿條件自是很好。

  沿途走来,但见太学之中栽着不少树皮嶙峋,枝叶参天的古槐,這些槐树都可追述隋唐之时,甚至汉代。

  章越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突抬头向东望去。

  “四郎,你看那塔!”

  章越与黄好义同向东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一座六角九层的砖塔。

  章越感慨道:“這就是传闻中的开宝寺塔(铁塔)了吧!”

  這时一名太学生路過不由笑道:“這不是开宝寺塔,而是天清寺塔,也称繁塔。這繁塔春色也是汴京一景啊!”

  章越听了才知沒见识了。

  但徐徐望此高大砖塔,能在此塔下求学,章越心底有几分肃然凝重的感觉。

  二人来到斋舍时,远远即听的一個读书声:“复者,归本之名。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故云‘复亨’也。出入无疾,朋来无咎……”

  章越一听裡面的人,正在念易经裡的‘复卦’。

  “就是此间?”

  “然也。”

  “稍待,”黄好义拦住章越道,“此人读易时喜起卦,咱们等一会再进。”

  章越听了道:“還有此习,咱们不能惯着。”

  說罢章越推门而入,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好摇卦,见了章越入内头也不抬。

  章越站在一旁看了,但见此人卜卦后微微点头,這才抬起头看向章越,黄好义。

  但见章越将行李放在地上,双手负后大大咧咧地站着。

  一旁黄好义连忙道:“三郎,這位程兄追随邵尧夫(邵雍)学易,故而好卦。”

  然后黄好义又对着蹲在地上的男子道:“正叔兄,這位是章兄,以后与你我同舍。”

  章越听黄好义如此介绍心道,随邵雍学易,又姓程,莫非……

  章越低声问黄好义道:“此人是不是叫程颐?”

  “三郎,你听過正叔兄的名字?”

  章越闻言立即改容道:“正叔兄,在下方才失礼了。”

  章越自己這么做有些前倨后恭,实在有些被打脸的意思。

  但是章越已肯定自己這位舍友确确实实就是大牛人一個,是二程之一的程颐啊!

  歷史上程颐正是邵雍的学生。要知道邵雍乃当今易学大家,也是之前所言四十五岁還未成亲,還是学生将自己妹妹介绍给他的人。

  天下师从邵雍学易的不知多少人,但邵雍最得意的学生只有二人。他有一句话,天下聪明過人唯程颐,其次则章惇。

  不過程颐在邵雍心底并非完美无缺。

  邵雍临终时,程颐前往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见告。

  邵雍举起两手示之。

  程颐问道:“何意?”

  邵雍道:“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

  邵雍意思,你讲学路径太窄了,事理不可强通,必须给人留有余地。

  邵雍這一句话,也点出了二程所留后世‘理学’千百年的問題所在。

  那程颐站起身,上下打量了章越道:“无妨,不知者不怪之,你我初次见面罢了,下次就省得了。”

  程颐說完继续读书了。

  章越当即将行李搬进斋舍。

  章越见斋舍多处不打扫,于是拿起扫帚来清扫灰尘,但见舍定有几处蜘蛛網当即动手扫去。

  程颐见了欲言又止。

  這时一头蜘蛛从屋顶掉了下来,章越本欲一脚踩去,却被程颐道:“章兄,脚下留情!”

  章越闻程颐大喝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收脚道:“有何不妥?”

  程颐叹息道:“蝼蚁尚且偷生,章兄焉能随意下脚?从爱惜一物起心,再推至他人,這方是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啊!”

  章越听得是瞠目结舌:“這……”

  章越想起程颐为宋哲宗讲官,一开始宋哲宗对程颐還是礼敬有加,有一日宋哲宗折了一個柳條,程颐上前呵斥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宋哲宗听了对程颐就老大的不高兴。

  如今连一個蜘蛛都不能踩死,那么……我终于知道斋舍裡的舍友为何会和程颐处不来,一個個离去。

  罢了,争之无益。

  章越摇了摇头,翻开衣柜,但见好数头蟑螂到处乱窜。

  章越见此不由道:“蜘蛛不能踩,那么蟑螂也不能打么?是不是程兄以为,吾姓与蟑螂同音,也当生恻隐之心呢?”

  程颐闻言失笑道:“這三郎一定要打就打吧,但請容我先行出去。”

  “为何?”

  程颐正色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三郎要灭此蟑螂,吾见此蟑螂生不忍见其死也!”

  章越闻言又是一番惊诧。

  程颐笑道:“三郎這些怪我,前几日我一舍友养猫,买了百余鱼喂猫。我看這些鱼儿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实为有情有义鱼也。我支颐而观之一整日日,最后放归江河。”

  “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于中也。昔圣人捕鱼,渔網非数罾不入池,鱼尾不盈尺而不杀,市不售人不得食,圣人养物不伤之仁,如是也!”

  章越感觉程颐這一番长篇大论要将自己绕晕,为了救几头蟑螂至于如此么?

  以后蜘蛛不许踩,蟑螂不许打,蝼蚁也要偷生,那么斋舍要变成什么样?以后自己与黄好义都要成为油女志乃了。

  章越决定与程颐辩论一番,当即道:“程兄所言在理,但不知是程兄你的理,還是圣贤之理呢?”

  程颐笑了笑道:“那要看三郎,說得是何理字了,其地理者,则谓山川原隰,高卑上下,各有條理,繁盛于地,故而称理。”

  “夫君者,天之所以命也,故代天理物,以仁义之道生成天下之民,此为管理的理也。”

  “盖天下万物之理,盛极必衰,损久必益,此物理之理。总而言之,万物都有道理,此为万物之理,這理简易不变,最后归于一。故而說到深处,就是殊途同归,圣贤之理,還是程某的理,都是一理。”

  程颐說得外人看来有些一头雾水,但其实說白了就是真理的普遍性。

  章越道:“程兄所言极是,程兄所言就是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万條川河所共印,這就是月印万川之理。”

  程颐欣然道:“章兄真是好比喻,正是這個道理。”

  章越道:“此为法严宗之语,但章某有一事不明,白马黑马皆是马也,白马黑马都是马,此称为一,但黑白不同,则是称为殊。”

  “同理,理是一,但散于万物之理,那就殊,那么理就非一理了。既是分为万物之理,又岂可称为一!”

  “故而方才程兄說你与圣贤之理最后殊途同归,吾认同,但毕竟圣贤是圣贤,程兄是程兄除了一,還有殊呢。”

  程颐听了章越這一番话后,即知对方不可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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