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章 外室
若不是落款上的司马十二好似歷史上对方的排行,章越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個官员,丝毫沒有官气,還有些读书人身上的迂阔气。
但章越還是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是官身?”
但见司马十二与商人都是笑了,对方笑道:“三郎君,何来此问?”
连一旁商人也笑道:“我与司马先生相识多年了,从不知他是官员啊。”
章越心道,不对,对方既是司马十二,又叫君实,怎么不是。
见章越疑虑,连一旁仆人道:“三郎君误会了,我家君实秀才从未仕官啊。”
章越见仆人一脸憨厚的样子不似說谎之人,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
章越心道,若說对方不愿让商人和自己知道他的身份有所隐瞒倒是可能,不過连自己仆人也瞒却不必了。
何况对方是歷史上有名的实诚人,他有句名言是“以至诚为主,以不欺为本”,应该不会骗自己才是。
但章越也无意探究对方身份,拿钱走人才是王道,沒有必要是因为对方是谁谁,自己就不收他钱了。
不然自己买笔墨的钱何来?以后還去不去烧朱院腐败了?這到了汴京不比在家,到处都要花钱。就算他大宋朝的官家来买自己的章也要给钱!自己方才肯不加钱,已是很给面子了。
“原来如此,是我多此一问了。”
对方也是失笑道:“岂有穿不起帛衣的官员,老夫确实乃一介草民。”
章越向司马十二问道:“在下用刀刻法不如印匠娴熟,不知老丈为何青眼有加?”
司马十二道:“三郎刻法虽不如匠人娴熟,是因无实诣,遣意而为之,故而毫无匠气。”
“匠人所刻虽端直,但乏士气,三郎的刻法朴而好古,颇有汉印之神韵,其不是在形,而重在胸中的篆书,诗书的涵养。方才老夫观你的篆书,已知由此而论,当世后生中沒一人胜得過你。”
說到這裡,司马十二有些自责道:“老夫如此說倒似为了求你的刻章,故而厚币甘言,三郎望莫往心底去,就当老夫沒說這些言语一般。”
章越点点头,這人倒也說得上一個诚字。
对方的說法倒有些似董其昌的南北宗之說,此论說得是文人作画别于匠人作画,虽技巧不如意境胜之。
难道篆刻之上,也有這样的說辞?
“我方才观三郎的篆书与篆刻不一,似犹有未至。”司马十二忽道。
章越道:“然也,老丈慧眼,三郎篆书是篆书,篆刻是篆刻,二者难以如一。只盼他日能熟能生巧,如此篆刻就有所成了。”
“熟能生巧,”司马十二抚须品了一二问道,“此话倒是新鲜,不知出自哪裡啊?”
章越想到此时莫非還沒這词,于是道:“大约是出自欧阳公的《卖油翁》,自惟手熟尔化出?”
司马十二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原来如此,用力多者收功远,故而称得上熟能生巧,真乃好词。”
說到司马十二拿起笔,随手记在了随身带来的一個小薄子上。
章越奇道:“老丈年已不惑,竟好学如斯啊!”
司马十二将记好的小薄子又贴身收好,然后言道:“我上了年纪读书慢,记性不好,唯有勤能补拙了。是了,听三郎听口音,好似吴人?”
章越道:“在下浦城人士,不過乡音倒似吴越,旁人也常将我误认作吴人。”
“三郎是闽人啊。”司马十二点了点头。
章越看司马十二的脸色道:“十二丈,以为闽人如何?”
对方稍稍犹豫,然后道:“不敢隐瞒,老夫生平相识的闽人,似乎颇多为狡险之徒。老夫实话言之,换了他人也是一般說来。”
章越听了心底不高兴,這人看似温文尔雅,涵养极高的样子,居然他娘的是個地域黑?
老子最讨厌地域黑了,特别是黑自己。
章越淡淡道:“十二丈請了,刻章三日后会送到的,先要定钱三贯!”
“你不是乱叫……”对方仆人欲开口,为司马十二阻止。
他言道:“也好,拿钱吧。”
仆人将钱袋裡的钱拿出凑了凑道:“君实秀才,短了些啊!”
商人笑道:“短了就短了,君实先生是我們老主顾了,還放心不過么?”
章越则淡淡地言道:“我与司马十二初次相识,若是三日后,见不了印章,莫要怪我就是。”
商人听了道:“三郎通融一二吧。”
仆人则道:“君实秀才罢了,不就是個章罢了,咱们不买就是。此子小小年纪竟一点也不容人。”
司马十二则道:“不可无礼,三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此章是老夫赠予一至亲,他正好喜此金石之物,且数日后即离京,故此這才定三日之期。”
“不知可否劳三郎在此等候,老夫家住此甚近,回家取钱补来就是。若還是不允,老夫也不再勉强即是。”
章越本也无意为难,跑了個大主顾,此斋的商人也要怪自己,不過是出口地狱黑的恶气罢了。
于是章越道:“罢了,银钱我先收下,三日后来取章即是。”
司马十二道:“多谢三郎了。”
說完章越收了钱,抬手一拱,即辞别而去。
章越出了斋,又在资圣门处闲逛了会买了本价值不菲的古籍,還有些拜师之礼,加上白日买的笔墨,当即整整齐齐包扎好,前往陈襄府上。
陈襄如今是太常博士,秘阁校理,判尚书祠部事。
太常博士是寄俸官,为进士出身的文官第三十阶,比状元初授所任匠作监的章衡要高出两阶。
而秘阁校理是贴职,贴职代表文学高选。
贴职中有殿学士,這是最牛的,比如观文殿学士是宰相专有。
次一等是诸阁学士。
第三等是三馆秘阁的贴职,而這秘阁校理是三馆秘阁中最末的一個贴职,待遇是每個月可以领十贯的贴职钱。
不過有了贴职,在升迁上可以越级转官。
比如陈襄如今寄禄官是太常博士,以他进士的出身再升一阶则是屯田员外郎。
但若是带馆职,则可直升祠部员外郎。
而如果官场受处分,则为水部员外郎,一般而言官位到這裡也就到头了。至于杂出身(非进士,制科出身)入膳部员外郎,恩荫官入虞部员外郎,要升迁也比进士出身官员慢多了。
最后是差遣,判尚书祠部事。
祠部有郎中,员外郎等官员,不過這都是寄禄官,实际上不在祠部当差。
而祠部的事,反而由身为太常博士的陈襄来‘判部’。
由此可见大宋的官职蛋疼到什么程度了。
判祠部事是個闲差,平日掌祠祭画日休假令、受诸州僧尼道士女冠童行之籍,给剃度受戒文牒。
歷史上苏轼为太常博士时,差遣是在京任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也就是說苏轼以太常博士的身份,這边在官告院当差,那边兼着祠部的差事。
章越携礼至陈襄府上。
如陈襄這個级别的京官,虽有一個月十贯的贴职钱贴补,但对于汴京的房价与物价而言不過是杯水车薪。
故而陈襄也是住在‘公租房’裡。
公租房统归店宅务管理,似陈襄府邸一個月也不過三五百文如此,平日屋子坏了,店宅务的厢店宅修选指挥会派人来修,每月掠钱亲事官上门一趟收房租。
若换了租私宅,同等宅院少說就要五六倍价钱了。
如此公租房,也是宋朝皇帝为了方便来汴京的‘打工人’安住。若连店宅务的公租房也住不起,沒关系,還有福田院,那边不收一文钱,专门容纳孤寡老人或孤儿。
到了宋徽宗,类似如此社会救济制度更加扩大化,同在在州县也进一步普及官学了。
章越叩门入内。
陈府十分狭小,入门一個小院,之后即是会客厅堂,再之后则是三间屋舍。
章越携礼抵达时,陈襄正与家人正在厅堂吃晚饭。
陈襄放下碗来见章越。章越见礼之后,将欧阳修的书信以礼品奉上,陈襄上下打量着看了章越,然后点了点头问道:“惭愧,吾家吃晚饭有些早,一起坐下用些。”
章越见对方菜色很简单,不過三菜一汤如此,而且已吃了近半于是道:“学生刚吃了些点心。”
陈襄笑道:“坐下来,不要见外。”
說着让老仆给章越盛了饭来,章越也就端碗上桌,
章越见菜只是扒着饭。
陈襄见此夹了一头鱼放在章越碗裡问道:“当初你来府上,为何只是送信即走?”
章越道:“古灵先生政事繁忙,学生不敢多打搅。”
陈襄道:“吾在浦城为官数年,且与你同为闽人,你实不应与我如此客气才是。”
“是,先生。听县学的胡先生說当初古灵先生曾来信问询我的功课?”
陈襄道:“确有。”
章越沒說什么,继续动筷子大口大口地扒饭。
陈襄见此心道,此子倒是個实诚人。
章越吃完饭,舀了一碗清汤连同剩下的饭一并倒进肚子,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陈襄看在眼底,点了点头道:“且让我考校你的功课。”
陈襄问了一番后道:“尔之经学倒是十分扎实,你既欲从我学诗赋,那我也与你道我之心得。”
章越当即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我初学诗时,但欲工其词语藻绘,到了中年方始少悟,渐渐窥其宏大之处,有些得意的诗句。”
“李太白杜工部的诗,如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不得入,可望而不及也。白乐天,元稹之诗,则可以依门而窥。”
“诗乃六艺之一,不可儿戏也。故而你要学诗,先熟读魏晋汉唐诗篇,先一一背至烂熟,但是背得再熟也到不了古人之脚跟。”
說到這裡,陈襄那几本诗集道:“唐人的诗篇,你都已是读书,這几本都是近人所写,虽不如唐人但也不妨有几篇佳作,等你背熟了,下個月朔日来再此,我教你作诗。”
章越收下书,起身道:“谢過先生。”
陈襄道:“這些礼品你拿回去,我這裡不需這些。”
章越道:“這如何使得,圣人教弟子都要取束脩,這是弟子应有之礼。”
推辞一阵,陈襄只收了拜师礼,其余古籍,笔墨则让章越带回去。
陈襄笑道:“我這裡厅仅可旋马,菜止时蔬,三郎莫不是觉得我這六品官有些寒碜?”
章越道:“先生勤俭如此,何来寒碜之說。”
陈襄道:“我祖上世居住古灵,后迁至塔巷,与你身世一般皆是少孤,能考上进士为官,全赖族中父老,以兄长抚养照顾,且节衣缩食地供我读书,我方有了今日。”
“如今我为官,就拿出大半俸禄回乡供养兄长父老,至于平日所用足够衣食开支即好,故而倒不是我节俭,只是反哺恩情罢了。”
章越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又何况于抚育之恩。我实在羡慕先生有如此族亲和兄长。”
陈襄看了一眼章越则吟道:“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陈襄所言出自诗经,二子乘舟。
說得是兄弟二人乘舟离去,家人依依惜别之景。
章越听了陈襄所吟,不由想起当年在仙霞岭,兄长送别自己的一幕。
“当年我辞别家乡进京赶考,沿闽水溯流而上,当时吾族中父老于江边送别,此时此景我一生一世也是忘不了。”
陈襄目光有些湿润,似缅怀起了往事。
章越道:“多谢先生,三郎家中除了哥哥嫂嫂,也别无其它报答之人,听闻先生念此甚是感动。”
陈襄对章越言道:“也好,又說到诗文,有君子小人之别,小人之诗文雕虫篆刻絺章绘句以求悦人耳目,更有甚者朋奸伪饰中害良善之人,有言者不必有德也,故此世道败坏,人心不古。”
“然君子之诗文以功业实行光明于时,而其余发为文章,故而古来帝王将相之诗,无意为文却能自工。但若无实行,君子也撰文当以德为首,以文辅之,偶有所感,情至而文至了。”
章越明白陈襄借着說诗文,何尝不是与自己說些人生的道理。
他躬身道:“先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学生记下了。”
說罢章越告辞离去。
陈襄的老仆提着灯笼,将章越送至门口,這时候天色已暗,章越回身向堂上再行一礼,然后离开了陈襄家宅。
章越本以为,今日陈襄会在自己面前提及章惇,但沒料到对方却一句话也沒有。
不過想来今日所见的司马十二及陈襄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章越回到太学,還未入斋舍即见黄好义在斋舍门前徘徊,对方一见了章越就立即迎上道:“三郎,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章越皱眉道:“又是何事?”
平日黄好义在朔望日是绝不留宿太学的,今日怎么会在太学之中?此事必然不小。
见黄好义眼泪都要流下来的样子,章越道:“你可是又要向我借钱了?”
黄好义一愕,然后道:“三郎,你已知道了?”
章越心道,這還用說嗎?
平日黄好义时常向自己借個一贯两贯的,不過虽說借钱,但他有一点很好,有借有還,绝沒有赖账的情况。
但是频繁如此借钱,黄好义也是十分让章越头疼,你怎么就這么缺钱呢?
章越道:“此番又借多少?”
章越经過這些日子刻章,以及欧阳修父子的馈赠,身上也有十几贯的身家。
“三郎,可否先借我二十贯?”
“二十贯?”章越不由道,“我哪有這些钱?什么事先与我道来?”
黄好义道:“三郎是這般的,家中给我在京裡說了门亲事……”
章越心道,好啊,這么快亲事就有着落了。
“是哪裡的人家啊?”章越此刻心底還有些许的嫉妒呢。
黄好义道:“是都水监刘监丞丞的女儿。”
章越赞道:“好啊,三郎,這亲事着实是不错啊!”
黄好义不好意思道:“他家是荫官,平日吃俸粮,沒有差遣的,也沒什么好恭喜的,不算高攀也不算下嫁。”
章越知道宋朝因冗官严重,一大把官员都沒有分派职事的。這些官员也住在京师,平日也去皇城点卯,甚至索性請個长假的,反正朝廷沒正式官职给你,也不与你计较。
不過黄好义身为士子能与官宦人家的女儿结亲,還是相当不错的婚事,在大多读书人眼中至少比与商人家结亲来得强些。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么?就你這般已是烧高香了。”
被章越数落了几句,黄好义也是笑了笑。
“那为何想要借钱呢?是彩礼不够么?”
章越心知宋朝婚姻攀比之风极严重,正所谓‘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
反正天价彩礼到哪裡都是害死人啊。若真是彩礼問題,章越看在同乡兼同窗的情分上,少不得多少也要意思些,放在斋裡的其他同窗也是一样,只是帮多帮少的問題。
黄好义一脸沮丧道:“那倒不是,彩礼之钱,兄嫂已是帮我置办妥当,只是……只是我在外面养外室的事,让女方家裡知晓了。”
章越闻言心底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当即破口大骂道:“四郎,我早与你說過了,未娶妻即在外扈养女子,此乃败坏名声之事,你与我一口一個省得,省得,如今东窗事发了?此事你好自为之,恕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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