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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君子厚德载物

作者:章越道
章越梦中所临的《宣示表》。

  《宣示表》是钟繇的名帖,传钟繇练字极勤,不论场合地点,有空就写,有机会就练。与人坐在一起谈天,就在周围地上练习。晚上休息,就以被子作纸张,结果時間长了被子划了個大窟窿。

  不過《宣示表》原帖据說当年八王之乱时,王导将之缝在衣襟裡携之渡江,后送给了族侄王羲之,王羲之又给了王修。王修很喜歡此帖,死后将此帖同葬。

  如今所传這《宣示表》被认为是王羲之所临的,并收入了宋室的皇家密藏《淳化阁帖》。

  章越写這《宣示表》第一個字‘尚’时,就遇到了挫折,怎么写也写得不满意。

  章越也知是自己笔力不够的缘故。

  不過幸亏有得是功夫。

  书法一道除了天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功夫。钟繇练字不是极勤嗎?甚至睡觉时,也用手指在被单上划,以至于被子都破了個大窟窿。

  但钟繇再勤奋,有自己這么闲嗎?

  在此练字,章越运笔运力都与平日无二。

  平日读书章越在此呆上六個时辰是受不了的,故而大多时候只读五個时辰。如今章越逼着自己写六個时辰的字,就如此坚持下来。

  并且章越打算以后先读书两個时辰,再写字两個时辰,最后再读书两個时辰,长此以往将六個时辰练满了再退出去。

  晚上下了一夜的秋雨。

  次日章越一觉醒来,屋内水盆都已是盈满了雨水。

  茅屋漏雨的场景早已家常便饭了。

  章越顺手往床边的土盆裡蘸水在案几上写下了‘尚书宣示孙权……’几個字,一见之下果真笔力有略微的长进。

  一旁郭林正好洗漱回来,看见章越如此勤奋练字,也觉得是個好办法,然后也伸指往床边土盆点去……写了几字后不明,又放在舌尖一点……

  郭林和章越穿好衣裳,喝了两碗清粥即前往章氏族学。一路上,章越见到郭林频繁伸指往树皮上蹭,不知何故……

  他们从后门入了族学。

  昨日他们从正门走时,已弄清楚章氏族学大致结构。

  大门入内后左首乃教授,讲师的住所,右首则是学生的斋宿之处。往北過了一道门,即是昼锦堂,前后都是回廊,中央一座砚池,院中遍植杨柳。

  昼锦堂后中央是射圃,西北乃庖厨,东北则是学仓及书楼。

  建州府学及浦城县学都有专门的誊录所,作为佣书之用,而建州府学甚至因地制宜,還自己刊印书籍牟利,收钱以助学粮。

  今日他们就从西北角小门入,這裡是厨子出入之处,经過射圃时,又见不少族学学生早已在此习射。

  宋朝的读书人還是有汉唐古风的,南方人习射,北方人骑马。

  随即二人来到阁门,管阁的职事给二人开了门。

  阁门内是学仓与书楼,平日一名职事兼管着。

  這名职事是個五十余岁的小老头,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

  “汝等即是来抄书的?”

  “是。”郭林恭恭敬敬行礼。

  “喽,就是此地。不许上楼,不许在阁内喝水点烛。出阁门前必须与我通报,方允离开,就是出恭也需如此……”

  郭林道:“是。”

  “在此一切都是我說的算,尔等不可异议,否则赶出去!”职事狠狠地放话。

  书楼有上下两层,他们在书楼下层抄录稿子。书室十分狭小,只摆了两张矮案,苇席及笔墨纸砚。在這裡抄上一日书身子肯定受不了。

  职事又吩咐了几句话,上楼取了本书,将门给锁了即离去。

  面对一桌案的笔墨纸张,章越此刻感同身受地明白班超为何当年投笔喊出了那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

  章越先研墨倒水作准备的功夫的,一会职事来此,拿了一叠稿子让郭林抄录,而章越却并无一稿。

  章越愣了一会心道:“這算什么?”

  佣书是按页数日结,若自己不写一字,岂非沒有收入。

  “师兄,可要帮手?”闷坐半响,章越向奋笔疾书的郭林问了一句。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道:“不必。”

  郭林言语裡有些冷淡,看来還在生昨日的气。

  章越受不了屋裡积灰的味道,走到门外透气,正巧见方才那名职事正坐在阁门旁捧书细读。

  年纪這么大了,還這等勤学!

  为何从古到今图书管理员牛人辈出,章越算是有点明白了。

  章越又走回了屋子,就听郭林皱眉道:“师弟,你可否别如此走来走去的……”

  郭林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缓和下语气道:“我知道……昨日不该如此……你眼下沒活计,可能得罪了那斋长,一会我与你一起去给他赔個不是。”

  章越道:“师兄,咱不用赔礼。”

  郭林道:“你不愿赔礼,我去赔礼。初来乍到,一切都要忍耐。”

  章越忽道:“师兄,我近来读易有所心得。”

  “如何心得?”

  章越道:“心得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以乾卦来象天,以坤卦来象地。乾坤之间,也就是一阴一阳,這彼此之间好比,夫妻,君臣,主客,师生,主雇……

  “故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在主位时,你是丈夫,君主,父亲时,应自强不息,不可指望他人。地势坤,即君子处于客位时,比如你是妻子,臣子,儿子时,应为一個有道德的人,尽可能包容,配合于主位。”

  其实章越這番话的心得来自,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郭林停下笔道:“你是想以坤卦来說你我现在的处境嗎?”

  章越笑道:“不愧是师兄,一听即懂,坤卦正对应着乾卦,正好可指如今。我們初来乍到,就是客位。”

  “坤卦元亨,乃一個好卦,卦辞上有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意在我等贵在坚持。”

  郭林点点头道:“說得有些道理,你再說說爻词。”

  章越道:“从六爻之变化,乃道之易也。初六,履霜,坚冰至。如同咱们初入客位,就如师兄方才所言初来乍到,此时此刻似‘脚踩在霜上,下面就是坚冰’,你我都不舒服。”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虽初来乍到,但与主位暂无利害冲突,不会对你不利,大可放心。”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還是那句话我等身为客位,待人以厚德,贵在坚持,主人家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求有功但求有终。”

  郭林拍腿大笑道:“师弟說得有道理。下面如何变化呢?六四,六五,上六如何解?”

  章越想了想道:“六爻前三爻是客卦,后三爻是主卦。六四就是由客入主了。”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這时你我已是由客入主,如同半個主人,但反而要更谨慎,不要乱說话,无功无過才是最好。

  “六五,黄裳,元吉。這时就已好比君臣中的宰相,代夫主持一家的女主人,老师的得意弟子,此乃主客最融洽之时。五爻为有功之卦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主客易位,臣临君上,牝鸡司晨,与原来主人家必有厮杀。”

  郭林闻言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章越道:“故曰‘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這一语可谓是坤卦的结论了。”

  章越也沒料到,自己只是随便說說,但自己背了一肚子易经的卦辞,文章,似反掌观文般,逐渐清晰明白。

  章越记得這年头似昨晚在梦中一闪而過,而如今……

  易经的学问,原来既不高深也不玄奥,竟是如此浅显明白。

  正待章越与郭林說话时,门外的职事,站在屋外听了半响抚须微笑,露出此子有点东西的表情。

  章越与郭林聊了一阵,郭林继续忙事了。他也是无聊,当即睡瘾发作,睡了過去。

  沒過多久,但听砰地一声!

  章越被吵醒,睁眼但见章衡站在自己面前。

  章衡道:“居然昼寝?真不知你先生平日如何教导的?”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但见他满脸羞愧,很是无地自容。

  章越道:“斋长,是我不知昼锦堂不可昼寝的规矩。斋长又不安排事,我只好养养精神。”

  昼锦堂不可昼寝,這话当然可以反着理解。

  章越不是不记仇的人,章衡昨日今日两次三番对己言语傲慢,一次還算了,今日不怼回去怎忍得?

  自己就算沒有脾气,也有起床气。

  章衡沒料到章越竟敢呛自己,不由惊怒。

  這时候门外职事入内道:“斋长,先生似有事找你!”

  章衡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叠纸张掷在章越桌上道:“這些你都抄好了,若今日抄不好,明日就不用来了。”

  說完章衡拂袖而去。

  一旁郭林上前劝解章越道:“方才如何說得?履霜,坚冰至。初来乍到,咱们以客适主,要慢慢来。你与他动什么气?”

  “师兄說的是。”

  章越然后又向职事行礼道:“方才多谢老丈解围。”

  职事停下脚步,转過身来也不否认而是道:“小郎君是個聪明人,但我劝你還是收敛着些脾气,否则在此不久。”

  “多谢老丈,小子记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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