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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孟子

作者:章越道
于氏将吃食放在一旁,還是不安心地道:“你先与我說清楚来。”

  章实笑了笑道:“娘子,实话与你說,咱们结交上贵人了。”

  “贵人?哪位贵人?你可今日见到谁了?休要再說一句藏两句!”于氏追问。

  章实道:“娘子勿恼,今日我见彭县尉了。你說這算不算是天大的机缘。”

  于氏道:“彭县尉是看在徐都头的份上了?”

  章实满脸喜色地道:“彭县尉沒与我细說,但他乃何等人物,他祖上可是在太祖鞍前效命的人,如今在本县安住,今日对我說话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沒有拿捏架子。”

  “徐都头的情面有這么大?你沒仔细问?”于氏心底终有几分疑惑。

  章实笑道:“我一路只想的能不能翻案,于此沒有问。但管他是不是徐都头引荐的,蒙他引荐我到二堂面见令君,他一路都提点我如何如何妥切搭话,令君何等人物,我浑身起汗哪有闲余功夫想其他的。”

  于氏摇了摇头,虽不知为何彭县尉如此,但她总觉得天上沒有白掉的馅饼,而章实沒有问却接了别人的好处,总是不妥,令人觉得另有所图。

  于氏问道:“实郎,令君肯還我們一個公道?”

  “你看這是什么?”章实笑了笑,从贴身藏着的布兜取出数锭银元宝来。

  “不是說是生丝?钱沒有追回来么?”于氏手捧银元宝又惊又喜。

  “吴丝商也被拿了,眼下钱财皆被追回,今日令君很是欢喜,当场给了我們八十多贯。”

  “八十多贯?還有一半?”

  章实笑道:“令君說另一半钱及生丝作为证供入案,要呈至至州裡,一往一返還拿不回来。”

  “今日令君对我很是有礼還提及了二哥,言当初二哥曾拿名刺上门求令君为他延誉。令君赞二哥不仅文章了得,而且還写了一笔好字,神似王右军!言语裡对二哥還是很看重的。”

  于氏道:“当初赵押司欺负我們家时,不拿出来說,這时令君倒是念起来了。”

  “钱进了衙门,果真不好出得,說是去了州裡,其实又要咱们托人說情,你怎么不当着令君的面一发要了?”

  章实道:“见了令君,我话也說不出几句,哪想着這些。”

  于氏微微摇头,心底总有個石头难以落下,中间有哪裡不妥的,但见了這么多钱還是欢喜多過担忧的。

  “虽說沒拿回两百贯,但這八十多贯也算失而复得。”于氏說着话,不动声色将银子从章实手裡接過,随即又埋怨道:“既是拿了钱就直回家,走到路上买酒买肉的,這钱万一给人扒走怎說?”

  章实笑了两声:“夫人說的是,钱你好自收好,待明日我就筹钱還给赵押司,如此咱们屋子就不用抵卖,甚至连典卖也是不用。”

  于氏本是欣喜,但略想了想還是道:“這屋子虽不用抵卖,但先典吧!”

  “为何?”

  “瞧你怎么想的?溪儿還要继续发蒙读书,寻個高明的蒙师,一年沒有十贯八贯怎么能行,還不說那笔墨纸张之费。”

  “有道理,若非娘子提醒,這茬我倒是忘了。這一次家裡就是吃了沒有读书人的亏,不仅溪儿,還有三哥也需找個名师,继续将书读下去。”章实言道。

  听章实這么說,于氏欲言又止,终于道:“实郎,你不如问问叔叔的意思,他似对读书沒什么兴趣。”

  章实恍然记起自己這弟弟似对读书沒什么兴趣:“但三哥這年纪不读书又能作甚呢?”

  于氏开口道:“你当年十三岁即到家裡铺子掌事,如今叔叔過年也十三了。”

  “不過叔叔若想迟個二三年再寻活计也好,在家中教教溪儿读书,或等到家裡光景好了,叔叔有意再去读书也是不迟。”

  章越心道,大嫂這话說得不实在,她哪裡肯自己教章丘读书。

  “這……”章实着有几分犹豫道,“以往家裡有百亩田地,還有间铺子时,三哥尚不肯用功读书,如今……三哥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答道:“這些年读蒙学,虽說沒下苦功,但還可识文断字。但這些日子我总想读些圣人教诲,想懂一些圣贤教我們做人的道理。”

  章实闻言欣然道:“三哥近来确实是长进许多。”

  于氏露出‘是這样嗎’的表情道:“实郎,這经学与发蒙可是不同,一般的村学塾师不成,必须寻明师方可。我兄长为明经,当年請了好几位先生,用了百十贯钱也不得门径,最后還不是得从商。”

  章越明白比如《千字文》這样村裡的学究就可以教,但明经就不一样了,必须懂得经义。比如章越能把整本《孟子》背诵下来,却从头到尾不懂說得什么意思,所以必须請老师来教你明习经学。

  若为了制举,還必须读专门的注疏,也就是官方的标准答案。

  章实不以为然地道:“三哥读几年书,就算不得门径也是无妨,将来我求徐都头,在衙门寻個书手的差事,如此不经风吹日晒的也算体面,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们說得上话足以。”

  “那溪儿如何办?他将来就不要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呢?眼下家裡還能供得起两個读书人嗎?”于氏打断道。

  章实咳了两声,他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疼呢?何况章丘确实有读书的才华,蒙学的先生夸赞了他好几次。

  章实道:“溪儿当然要读书!以后日子,咱们紧着過些,我总之绝不会亏待你们娘俩。”

  “你要让三哥读书我沒话說,但钱从何来?你需說清楚了!”

  章越连忙道:“哥哥嫂嫂,此事以后再說吧,不急一时。”

  章实则不同意咬牙道:“說到底還是钱,不行再向舅哥周借些,大不了给些利息。”

  章越听了此言目瞪口呆,大哥這吃什么饭的還吃上瘾了。昨日還說不再靠老泰山的……是了,這次是向妻兄借钱。

  于氏则似已习以为常了,又似已经麻木了。

  于氏道:“给叔叔找老师的事可缓一缓,但令君与彭县尉需先答谢些。令君迟早是要调任的,但彭县尉则不同。”

  章实道:“娘子见教得是。這一次若非彭县尉亲近照顾,暗中出力颇多,咱们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我打算备上三十贯答谢人家,這会不会太多,娘子?”

  于氏听了摇了摇头道:“以后咱们一家老小在浦城還要处处仰人照拂,三十贯虽多,但這钱不可以省,至少不怕赵押司再为难咱们。”

  章越心想,于氏果真是大商人家出来的,還是有见识的。

  想到這裡章越道:“哥哥嫂嫂,彭县尉那不用给。”

  “這如何使得?”

  章越道:“彭县尉的侄儿是我的同窗好友。這一次我碰到乔三……”

  章越将事情经過一五一十地說出。

  “三哥你口风真紧,憋在肚子裡一点也不說,”章实寻又激动地对于氏道:“我就說三哥有出息,长进了吧!”

  于氏先是一脸诧异,才如释重负般道:“沒料到叔叔還能与彭县尉搭上话?先前我還些担心彭县尉是不是有别的心思,咱们平白受人恩惠不好。原来是叔叔走得门路,這下可总算放心了。”

  說完于氏终于露出笑容:“叔叔,這一次嫂嫂对你实在是刮目相看。”

  章越谦虚道:“彭县尉哪看得上我,他看得上的是二哥。”

  于氏正色道:“叔叔倒是谦虚。嫂嫂也不想背上恶名,你若真要读书博個功名,我也不反对,但是叔叔心底对自己可有计较?”

  章越恭顺地道:“嫂嫂教训得是,以往我是虚度光阴,不仅不用功读书,還糟蹋父兄的钱财来在同窗裡充面子……”

  章实摆了摆手道:“一家兄弟說這些。”

  章越从怀中掏出那本《孟子》道:“咱家被赵押司搬空那日,我就留了這《孟子七篇》,听闻哥哥說此书是爹爹留下的。這几日我揣着此书日日苦读,還請哥哥嫂嫂考较。”

  于氏从章越手裡接過《孟子》问道:“就這几天,你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哪真得背下了?”

  章越脸稍稍一红道:“侈袂挟策,不敢懈怠。”

  于氏稍稍迟疑,将书翻到某卷递给章实。

  章实捧着道:“就這篇《离娄》,三哥你背到哪是哪。”

  章越道:“是哥哥,我试背一二。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章越一篇从头到尾,毫不停顿地背下。章实于氏满脸惊诧地看着章越,這是以往的章越嗎?真的是以往的章越嗎?

  章实颤声道:“這么厚的书,三哥是如何背下的?”

  章越道:“可能是咱们爹爹在天庇佑吧。”

  章实眼眶微红道:“爹爹最喜歡家裡子弟能读书了,他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高兴。”

  于氏见丈夫如此也道:“三哥既有此心就好,但盼以后读书有始有终吧。”

  “谢谢嫂子。”章越起身作揖。

  章实忙笑道:“三哥,我就說你嫂子通情达理吧!”

  于氏嗔道:“你莫要变着方的来夸我,衙门的事先清楚了?”

  章实想了想道:“不過答谢彭县尉還是要的,另一半钱拿回来還要求他帮忙,否则衙门不知拖到几时。明日咱们备些水礼去彭府,還要备些茶果,答谢保长邻舍這几日的帮手,娘子這你总该答允我吧。”

  于氏抿嘴笑道:“說得我好像一毛不拔似得。我下厨整治饭菜,叔叔今日多吃些。”

  說完于氏就嫩鸡盛在碗裡,又将酒在锅裡烫热,又煮了一盆菜蔬。

  于氏斟了两碗酒道:“叔叔,也喝一盏?”

  “多谢嫂子。”

  于氏又斟了一碗。

  章实举盏喝下了半盏酒,忽然道了一句:“也不知二哥此刻身在何处?吃得好不好?身上的衣暖不暖?”

  章越暗叹大哥到现在還是挂念二哥。

  于氏摇了摇头盛了满满一碗饭道:“先吃饱饭再喝酒。”

  “也好。”章实放下酒端起碗来。

  章越也是放下酒盏,现在一家人已是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裡虽說有肉,但仍是司马公所言‘饭稻羹鱼’的南方人标准菜。

  史载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

  自己也就爱吃大米饭。一天沒有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掂肚,总感觉少了什么,有些不圆满。

  章越看着章丘将脸凑进碗裡吃得格外香甜。

  章越撕個鸡腿放进章丘的碗裡。章丘抬起头,满是小星星的眼睛看着自己道:“三叔,溪儿可以吃嗎?”

  “嗯。”

  章丘看了一眼于氏,然后夹起鸡腿咬了一口,满满的幸福。

  章越也是大快朵颐,最后舀了鱼汤泡在饭裡,筷子卷动稀裡哗啦地吃完,然后走到缸边用丝瓜瓤刷碗。

  以往家中有仆役,他都是将碗一丢,现在则過不了小少爷的生活了……

  耳听身后章实对于氏隐约道:“是我对不住娘子……是我辜负了阿爹的托付,沒有操持好這個家,看顾好二哥。好好一個小康之家,至今连温饱也勉强,我真是沒用。”

  “实郎,說這干什么?家和万事兴,以后日子会好的。”

  “只怕以后要苦了娘子了……”

  于氏轻声道:“只要你心底有我和溪儿,再苦也使得。”

  话语渐轻,于氏收拾起碗筷,章实陪着章丘玩耍。

  章越也洗完了自己的碗筷,走到门前眺望。

  此刻山上皇华寺响起了暮鼓声,又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候,而暮色之下,平日喧闹的水南新街,也有了宁静。

  左邻右舍都已点起了灯,老人男子已坐在桌上吃酒吃饭,主妇们還厨边忙碌,孩童们则嬉笑打闹,而饭菜的香气顺着夜风远远飘来。

  這人间烟火,离合百味,都在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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