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茧 作者:一荷知夏 正月裡的最后一天,徐青关闭铺门,手捧三柱香。 眼前是杨太公和柳有道的供桌牌位。 默默供上香火,徐青看着那袅袅升腾的白烟,心裡出奇的平静。 相比较野生的僵尸,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若换作野路子僵尸,此刻說不准還在哪座孤山老坟望月吃风,或是去活人领地偷腥未成,被一群壮劳力拎着锄头砍刀,漫山遍野的追。 也可能更惨些,让路過的赶尸匠或是某個长有一字眉的道人从棺材板裡揪出来,哐哐朝脸上扇两個大比兜,等你醒了,再送你上路。 好在,徐青不是野路子,他有赶尸匠的传承,比任何一具僵尸都知道怎么修行,即便沒有养尸材料,他也能融入活人领地,用金银俗物换取各种修行资源。 這是其他同类沒法比的优势,所以他对香案上供奉的两位赶尸匠多多少少存有一些尊敬,是他们让自己這具僵尸有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本钱。 “柳学师、杨师公在上,弟子今日坐关修行,为期七日,還望学师、师公在天有灵,保佑弟子学有所得,道业有成......” 虽說柳有道早先不当人,给他点化成了僵尸,可他也因此获得了另一重意义上的新生。 在那之后,他又继承仵工铺,刻苦钻研赶尸技艺,沒让杨英奇、柳有道這一脉断绝,于情于理多少沾上点师生情分。 所以徐青觉得,当老师、师爷的稍微保佑一下学生的课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正他已经打好主意,倘若這回蜕变铁甲游尸失败,以后逢年過节便也省得烧香祭拜了...... 不保佑学生,让学生挂科的老师,大抵是沒那個厚脸皮享受香火供奉的吧? 履行完传统孝道,徐青怀揣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先驱精神,拿出斧头凿子、剪刀针线,开始在工作台上捣鼓。 所谓工作台,其实就是两口棺材双拼成的简易桌面,上头铺着一面平整的黑漆木板,寻常时候给人殓尸妆造,用的也是這玩意。 此时徐青身前放着根阴沉木材质的木桩,他对木匠活并不熟悉,不過想掏空木桩,做個简陋棺材還是能够做到。 阴沉木为封尸容器,刀劈斧凿做成空桩,放到旁边备用。 接下来便是正头戏,徐青取来赶尸匠用秘法浸泡過的大号尸钉,用锤子将之牢牢钉在那张硬度堪比铁石的山混子皮上。 钉這种完整阴物毛皮,选取的地方也有讲究,首先要在山混子皮的脑门心,背膛心,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窍穴抹上朱砂,贴上神符后,才能挥动钉锤,进行炮制。 近二十年份的老混子皮蕴含着驱之不散的阴浊,這是山中异类即将成为精怪前却惨遭迫害后,所积蓄的浓重怨气。 用钉子将皮子展开固定牢靠后,他心中仍不放心,便又找来五色布條将之捆扎紧实。 等一切就绪,徐青点燃案台上的青灯,深深吸上一口灵香提神,確認门窗全部关好后,方才取出狼毫笔,以自身僵血为墨,在皮子内部仔细勾勒尸影阴符。 总共三十六道尸影阴符,他每刻上一道,案台上被尸钉固定的皮子就会抽搐跳动片刻,像极了刚被宰杀时,新鲜切割的牛肉。 当徐青仿佛刺青师一般,刻画到第二十七道阴符时,案板上的‘牛肉’已然开始躁狂,无数毛发开始从皮子背面疯狂生长,继而往整张皮子的边缘冒头攀爬,似是想要找到可以寄生的崭新躯壳。 不過他早已在皮子边缘圈满了蜡烛,那些蠕动的毛发触碰到热气,便像受惊的蜗牛,迅速收缩回去。 夜半深更,仵工铺裡灯火摇曳,阴冷扭曲的野兽叫声被沙沙的血符画笔封禁在抽搐跳动的兽皮之内,年轻的赶尸匠时而像是裁缝铺裡的老裁缝,时而又像画坊裡的老画匠,但他更像皮影戏裡舞动刀枪剑戟的皮影大师,能用精巧的双手操纵一切复杂线條。 无数符文勾勒完成,整张皮子此时也被符笔分割成十一個区域,正好对应人的五脏六腑。 等到天光大亮,他拔掉所有尸钉,那张满是褶皱的老混子皮便静静的躺在案板上,完全像個新婚夜被折腾一宿的小娘子,再沒丁点儿脾气。 此时案台上除了散落的钉锤符笔,便到处都是各类材料残余,徐青以血做墨,鏖战一夜,此时的他头重脚轻,实在懒得收拾残局。 打开铺门,锤腰来到纸扎铺前,刚睡醒的吴耀兴哆嗦着膀子探出半拉身子。 “嘶,徐老弟,你這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憔悴?”吴耀兴惊悚的看向面容枯槁,仿佛风一吹就倒的瘦削青年,顿时困意全无。 “咳,昨夜去翠云楼住了一宿,我就這么点爱好,养两天就好。” 随便挑個理由搪塞過去,徐青說起正事:“老吴,我最近接了個风水堪舆的活,就是给人看坟定穴的事儿。未来七八天恐怕回不来,若是期间有人過来寻我,便有劳你对他们說一声。” 吴耀兴仍有些担忧道:“真沒事?要不我陪你去药铺看看,开些滋补益气的药......” “对了,我那老院還养了几只老母鸡......” 徐青最终還是拒绝了邻居的关怀,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真去了医馆,他有沒有事倒是其次,就怕会把看病先生吓出毛病。 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僵尸,哪需要看病? 回到铺子,打外边锁上门,徐青溜达到后院,翻墙进去,重新回到铺子裡。 案板上,阴森森黑黢黢的山混子皮依旧静静铺在上面,徐青脱光衣服,深吸口气,道了句祖宗保佑,便一伸手将那张画满符文,用各种材料浸透炮制過的老皮裹在了身上。 下一刻,死寂的老皮忽然有了动静,无数青黑色的血管从皮下生长钻出,像是雨后抽发的枝芽,用尖细的枝头钻进徐青的身体各处。 殷红发紫的符文闪烁光芒,徐青来不及多想,整具身体便被蠕动扭曲的老皮子彻底包裹吞噬。 忍耐着身上传来的类似于短路的麻木痛感,双目暂且失明的徐青磕磕碰碰来到横陈的阴沉木空桩前。 等分不清是兽是人的身躯滚落进空桩,他又费力摸索到旁边的棺盖,将自己彻底封禁。 窗外冷风呼啸,日升月落。 明媚的阳光透過门缝窗隙...... 第一场春雨悄无声息降临...... 某一天仵工铺门口响起敲门說话声,随后便不再出现。 更夫的敲锣打梆声持续了七天。 仵工铺裡横陈的木桩棺就像古老遗迹裡被岁月遗忘的宝座,任由鸦鹊在上面聒噪。 二月初八,這一天仵工铺的角落裡有一只蛹挣开躯壳,窗户缝隙仅有的一缕光线照耀在角落,蓝黑相间的初生蝴蝶就此张开翅膀,扑棱棱飞過案台,落在木棺桩的一头。 這一刻,沉寂已久的棺木忽然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