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希冀 作者:未知 天儿真冷呵!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额头冷得直跳筋,手伸出来沒一会儿就冻木了,红通通硬梆梆。 過了腊八就是年。真到了滴水成冰点水成凝的时节,這一年也就快熬到头儿了,往后就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是以宫裡過年的规矩比平时严厉得多。不许哭嚷吵架,不许胡乱說话,譬如“死、饿、穷、伤”等不吉利的字都不准用,倘若打碎东西必要虔诚念上几句岁岁平安,讨個好口彩。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陆靖柔头上戴着卧兔儿和暖耳,一迭声地喊双喜把去岁的鹿皮手套翻出来,她好去院子裡玩雪。 大阿哥才五個月,裹得严严实实,由奶子抱出来晒太阳。陆靖柔存心要堆雪人逗孩子玩儿,可惜技术不佳,堆得头大身子小。于是她不辞辛苦地在旁边又堆出一個来,這一回头小身子大,十分和宜。一胖一瘦两個雪人兄弟皆瞪着黑溜溜的石头眼睛,挺着黄澄澄的胡萝卜鼻子,咧着红艳艳的辣椒嘴巴。 景嫔站在廊子底下抿嘴笑:“一对儿胖瘦头陀似的,怪多好玩呢。” 陆靖柔闻言兴起,手裡圈圈抟雪球,心裡暗暗憋着坏。一错眼瞥见如意儿从垂花门外小跑进来,垂着脑袋,分明沒瞧见她。 “如意儿!看招!” 陆靖柔立在齐踝深的雪裡,大叫一声,将手裡雪球直砍出去。似张翼德拍马立在桥头,连喝叁声,将当阳桥喝断。說时迟那时快,雪球凌空飞過,径直打在皇帝面门正中。 在场有些身份的,一时都惊得冻在原地,张口结舌。皇上是天下第一养尊处优出身,哪裡被人劈头砸過一脸的雪?如意儿慌忙着拿帕子给皇帝擦拭干净,迎进屋裡用艾叶香汤洗過,才定下神来。景嫔怕麻烦,早抱着孩子躲远了。 陆靖柔缩着脑袋躲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钉成一块柱子上的楹联。皇帝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些,曲腿坐在明间的炕上叫她過来。 她不敢抬头,小步小步地蹭過去。 “你這是干什么呢?”皇帝问她。 “玩雪。”陆靖柔眼观鼻鼻观心,两眼盯着靴头上的莲花纹。皮面被雪水打湿了,半干不湿,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痕洇在上头。“我本来想扔如意儿身上,谁成想沒打中呢。”她越說声音越小,“我以后再也不玩雪了。” “朕并非禁止你玩雪。”皇帝叫她抬头回话,“眼下就到年根了,宫裡不可胡闹乱来。倘若今日冲撞的并非朕,是太后、皇后她们,這顿刑罚定是免不了的。” 可是下雪天的乐趣,不就是把雪往人身上砸嘛!陆靖柔咬着下嘴唇,一抹搭眼皮子,颇为卖力地研究鞋面上的花样。 皇帝见她面有不豫,心裡也不畅快。自从西北回宫后,她在他面前一直郁郁寡言,沒有从前爱說爱闹的活泼模样。几個月前侍寝還因着他病了许久,后来谈笑起来,也是勉强得很。 他想起之前在她宫裡過夜,寅时即起,按规矩嫔妃须得一同起床伺候衣帽。他不愿意吵醒她,只叫穿戴档的太监轻手轻脚地穿好了。临走想摸摸她的脸,却发现脸颊上挂着好几條干了的泪痕。枕头還是潮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皇帝還年轻,陷入了深深的无奈和懊悔。他想尽各种办法讨她欢心,而她一味规规矩矩蹲身谢恩,姿态稳重端方,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沒有。连笑也是淡淡的、凉凉的,像被窗棂割碎的月光。 他忽然间气馁起来。宜妃同皇后不一样,别看一言不发,其实气性高得很。当日把她带到西北去受的苦楚,她怕是要刻到骨头缝裡去,永志不忘。较之皇后的死缠烂打,他愈发觉得挫败了——九五至尊有什么得不到,办不成的?他费的那些心思,像石头丢进海子裡,半点声响也见不着。 “罢了,是朕的错。你想玩就去玩吧。”皇帝下定决心,“快過年了,宫裡头太静也不好,笑笑闹闹的還热闹些。朕叫人给你盯着,省得冲撞旁人。” 然而陆靖柔全然沒兴致了,不卑不亢地蹲個安,扯着双喜就走。皇帝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踩過雪地,迈過门槛,一步未停。 照理說腊月该是一年迎春好时节,偏偏娴妃沒来由病倒了。陆靖柔头些年還偷偷拿她拾乐儿,揶揄她吃活猴脑子。眼下娴妃认真得了病,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倒气儿,鼻翅张得老大,嗓子眼裡呼哧呼哧地喘。皇后在外间装模作样上下指挥,只有陆靖柔进去瞧她一眼。康生偷偷說,内务府已经给娴妃备下了,能用便用得上,再不济冲一冲也好。太监们在宫门口挂白绸子春联,据說白色映着朱红大柱,颜色显得鲜亮又喜庆。 陆靖柔觉得刺目,马不停蹄拉着双喜康生往司礼监的方向走,却扑了個空。小太监匆匆忙忙奔出来,說萧掌印刚往寿康宫那头去了。 “那我等等他。”陆靖柔說着往值房裡走。他的屋子摆设沒怎么变,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根裡用浅浅的清水培着。地龙热气熏腾,满屋香暖。陆靖柔蜷在他的椅子上,脑袋倚着扶手,眼皮不知不觉酸重起来。 萧阙一碰,她就醒了。陆靖柔耸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跟光禄寺的喝了几杯,他们叁番五次請臣去,实在推不掉。”萧阙抱着她往后间床上去,“下次臣若是不在,娘娘只管叫康生通传。” 陆靖柔睡眼惺忪地点头。萧阙亲亲她的脸颊:“還睡嗎?” 她沒来得及說话,张嘴冒出一個哈欠来。萧阙轻声笑道:“困成這样。” “我做了一宿噩梦。”陆靖柔疲倦地翻了個身,咕哝着說,“不是這個的脑袋沒了,就是那個的脑袋从颈子上折下来。满宫挤满了沒头腔子,在长街上边走边蹦。” “娘娘太累了,夜裡神思不安。”萧阙就着炭盆将手烤温热,方挪過去给她揉按头上的穴位,“臣請太医来瞧瞧,喝几剂药就好了。” 陆靖柔怕苦,坚决摇头。 萧阙低声哄她:“臣让他们开不苦的药给娘娘喝,好不好?” “药哪裡有甜的呀?”陆靖柔還是笑了,因为萧阙早把黑馥馥的眼睛凑上来,睫毛一下一下扫她的掌心。 她抱着萧阙的胳膊還想睡。這几日太后叁天两头請法师进宫宣讲佛法,還特意把她一并叫来。說她是個孝顺孩子,该听听這些好东西。害得她天不亮就得睁开眼去敬香,起得比皇上還早。 “离元宵還有几天?”她巴不得一睁开眼就是元宵节夜裡,和萧阙出宫去玩儿。 “且有小半月呢。”萧阙笑着說。不知为何他今日老這么微微地笑,眼角笼着一层丽光,似乎心情格外好。 “皇上今天睡哪儿了,我能不回去嗎?” 她猜着皇上必定在咸福宫過夜。从前她生病,皇上亦是得空就来看望。身为帝王還有這点好,也算难得。 萧阙温凉的唇轻轻触上来,像是辽远夏夜暗自绽放的第一朵蔷薇,染着丝丝缕缕袭人的香。陆靖柔脊背绷紧了,从头到脚滚過一阵闪雷,嘤咛着用膝盖蹭他的腰。 這就是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