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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病

作者:未知
好冷,睡了好久都還是冷,像一头扎进冰窟窿裡,从头顶僵到脚趾头。陆靖柔正昏昏沉沉地做梦,额头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是萧阙。 她努力睁开烧得干涩的眼睛,想对他說点什么,张口却连发音都费力,嗓子早就哑了。脑浆裡活像泡了個铁秤砣,一翻身就在后脑勺打转,坠得发痛。丫鬟压低声音絮絮地說话,几個人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鼻端传来熟悉的苦味——才不要喝药呢,好苦。 陆靖柔紧抿嘴唇左右躲闪,可是药碗一直在脸前飘着,再叁退让就是不肯离开。她有点烦躁,用尽全身的力气,只喊出几個沙哑的音节。 发脾气确实有效,终于换做萧阙来抱她。陆靖柔先前一個人头昏脑胀浑身酸疼地躺了好几個时辰,憋了十成十的叛逆在身上,這会子萧阙一回来,她就偃旗息鼓了。 那碗药生苦生苦,苦得陆靖柔吞下肚還一直打哆嗦。萧阙一边哄她,一边换了温热的蜂蜜水给她喝。 陆靖柔让苦药一激,脑子倒沒那么迷糊了,胃裡還是翻江倒海。索性一头躺倒,闭眼不說话。 “還喝水嗎?”萧阙俯下身问她,“她们說你中午什么都沒吃。厨房热着粥,饿了就告诉我。” 陆靖柔不大想喝水,也沒胃口吃东西。她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個非常严峻的問題,哑着嗓子问他:“你在宫裡当差……那以后怎么办?” 萧阙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待我忙過了這一阵,便向皇上辞官。你从前說過想去江浙,咱们南下寻個清静地,想住多久住多久。” 陆靖柔還是不大放心,她是個务实的人,不论何时第一担心的总是财政問題。“那我不要新衣裳和头面了,先攒钱。”她两條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等我好了,還得挣钱养家呢。” 萧阙差点被她逗得笑出来:“小靖柔要挣钱养我么?” 陆靖柔听出他话裡的笑意,有气无力地拍他一下。 “大夫說這次烧得這么厉害,就是从前思虑太過、情志不抒,如今突然心神放松,身体吃不住,生病也是自然的。”萧阙用手拢顺了她鬓边的头发,“头疼就莫要想事。小靖柔从前在宫裡就风风火火地跟我在一块儿,连皇上都不怕。我若是衣食住行都供不起,哪裡敢带你一走了之?” 是了。陆靖柔灼热的大脑這才缓慢转动起来,当初自己老在他跟前打转,就是为着他是司礼监的头子,内廷一手遮天的角色,随便松松指缝就够她吃许多天。时移事易,她同萧阙认真起来,被美色所惑迷了心智,竟浑忘了他原是根如此粗壮的大腿,哪裡会缺钱花。不過实话实說——以萧阙的姿色,倘若她动真格的要挣钱养他,也不是不行。 “我怎么就风风火火的?”她清了清嗓子。 萧阙正抬手试她额头的温度,听见這话简直哭笑不得:“不得了,是哪個小丫头大清早顶两只黑眼圈,跑上门来撅着嘴巴跟我赌气,說明天起就不喜歡我了?” “你還說,让我邀宠呢。”陆靖柔费力地滚进他怀裡,小小声反唇相讥,“为老不尊的萧掌印,你是不是還要回宫去呀,我看见你穿官服进来的。” 萧阙嗯了一声,手隔着被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轻轻拍抚,“快睡吧,我天明再走。” 陆靖柔睡到半夜吐了几回,胃裡吐空了就呕酸水。体温虽然沒有白天摸着烫手,可還是比常人要热。萧阙好說歹說劝她喝几口粥,才把冲好的羚羊角粉和汤药灌下去,折腾到快天亮时身上见汗,额头渐渐凉下来,喘气儿也安稳了。 萧阙方定下心,窝在暖阁草草打了個盹,天明时悄悄更衣净面要进宫去,不想陆靖柔這会子在裡头喊他。萧阙正束腰上的青革带,叁步并作两步抢进来,问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 陆靖柔困得說话黏糊糊,从被子裡伸出手要抱。 萧阙连人带被裹进怀裡,不忘低声嘱咐:“喝了药再睡一会儿,我午时就回来。想吃什么要什么,就同府裡下人說,或者遣人进宫告诉我。” 陆靖柔被他卷成一個圆滚滚被子卷儿,觉得很有趣,于是偏头用脸颊去蹭他的手背,像只脾气格外温顺的小狗,软绵绵地应他:“有空就睡一觉,别太辛苦啦。你要是累病起不了床,我心疼起来就只会哭,可沒人搬得动你。” 他的好姑娘会疼人了。萧阙心裡滚過一阵热流,使劲亲她還有点苍白的脸颊。“你把我弄疼啦。”她趴在他肩头嘟嘟囔囔,“看来身体不错,搁床上還能大战七八十年。” 萧阙沒听清,央她再說一次。 這回陆靖柔的措辞优雅又委婉:“夸你身底子好,老掉渣了都能干死我。” 天色不好,早晨自出太阳便淅淅沥沥落小雨,混着大雪粒子,一步一泥泞,愈发行得艰难。已故贵妃的父母进了宫,萧阙立在廊下望了一眼。她父亲身材枯瘦,胸前缀着臊眉搭眼发黄脱线的鹌鹑补子,一看就是年深日久洗旧了的。浓黑扫帚眉下头一双锋利叁角眼,满脸横肉腮骨外张,确是暴躁粗鲁、薄情寡恩之相。他身侧那位正头夫人,亦生得獐头鼠目。女儿新丧,夫妇二人面上连一滴泪都沒有。 萧阙远远瞧着,心头泛起丝丝缕缕酸楚来。這孩子成天欢眉笑眼,给什么都吃得香,只看看就叫人欢喜。不成想竟是個黄连命,苦到根裡去了。难怪一离宫就病成這样,心底的不痛快积了這么多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排解掉的。他索性别开脸去。 跟着贵妃下葬的假头已经送呈,眉目不大真切,神态倒有九分相似。如意儿蹑手蹑脚地跑来,說今儿送棺椁入皇陵,灵前缺一個摔盆的。 “他们家沒儿子么?出五服的侄子也沒有?” “他家在京城的亲戚少,年节不大来往,膝下只贵妃娘娘一個。听說前些年贵妃娘娘进宫之后,老两口子倒是养下個男胎来,可惜襁褓裡就夭折了。” 萧阙沉吟片刻,道:“此事先问過皇上再定夺。若是皇上沒指派,就叫康生去罢。贵妃丧仪他跑前跑后,难为他有這份忠心,到底主仆一场,给贵妃当最后一回差。” 如意儿得了指令自去了。后殿遥遥传来唱经哭灵的声音,他听得心裡直发笑:她父母会为她哭一场么?怕不是早把算盘打得震天响,算计那点抚恤银子吧!风势弱了下来,几片莹莹雪花落在手心,转瞬化成小小水珠。春雨贵如油,這是個好兆头。一元初始,万象更新,待春风徐来,始是万物生发的时节。 這会子她该醒了。昨天夜裡连喝的药都吐出来了,也不知道早膳能吃下去多少。 萧阙锁紧眉头,深深吸了口寒润的空气。他自己都沒想到,有朝一日,会为陆靖柔吃饭的事情忧心。 作者一些闲话: 關於原身陆贵人的情况到這裡已经交代得比较直白。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本文第一章开头那幅至今思项羽不肯過江东,那就是陆贵人写的。陆贵人的家庭状况和性格特点与女主陆靖柔有极大的重合性,她可以视作女主在封建时代的一個分身。女主穿越到她身上绝非偶然,這一机制在大结局时還会再次体现。 陆贵人在一個爹不疼娘不在的家庭裡长大,进宫之后她勘破帝王家的恩怨决意避宠,带着双喜在冷宫裡一躲就是叁年,写下“不肯過江东”以明心志,她不愿在薄情薄义裡面虚与委蛇。這样刚硬不折的女子,却连自己的名字都留不下来。 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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