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 作者:未知 下午周家傲在学校附近一家餐馆請客,他那边来了十几個朋友,而嘉怡只带了同桌和后桌两個同学。 男生们热闹,对着嘉怡一口一個“嫂子”“弟妹”地喊着。 周家傲喜形于色,菜還沒来,他先端着啤酒喝了叁大杯。 嘉怡一侧坐着周家傲,一侧坐着同学,她话很少,谁要和她說话,她便只笑,偶尔点头摇头回应,像一只看起来柔软的蚌,看起来纯然无害,一接触才发现她的铜墙铁壁,于是纷纷感慨周家傲太厉害了,连她這样的冷美人都能攻略下来。 冷美人? 听到這個评价时嘉怡微愣了一下。 一顿饭结束后,嘉怡以家裡人還在等她回家为由拒绝了去唱歌的邀請。 她不去,周家傲自然也就不去了。 或许是少年的一时兴起,又可能是新鲜感使然,他又一次骑着自行车要送嘉怡回去。 春寒料峭,十六七岁的少年是感觉不到冷的,嘉怡虽然怕冷,但是她不想扫他的兴。 她本来就是别有用心接近他,沒道理再拿什么乔,所以她乖顺地坐在后座上,一只手臂熟稔地抱住他的腹部。 被她一抱,周家傲低哑地喘了一声,那声音极轻,但就在她耳边,嘉怡迟疑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了?” 周家傲咳了一声,說:“沒什么,坐稳了嗎?走了!” 骑到半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嘉怡又想起了那些人說她“冷”的评价,她试探着问周家傲:“你觉得我冷嗎?” “啊?你冷啊?”他摸了摸她的手。 “不是,我是說性格,你觉得我性格冷嗎?” “怎么可能!你是我遇见過最温柔的,沒有之一了。”周家傲笃定道。 “噢……” 嘉怡又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歡我嗎?” “当然是因为……”周家傲朗笑了一声,說,“你猜。” “我猜不到。”她声音郁闷。 周家傲反问:“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歡我嗎?” 他一反问,嘉怡才发现這個坑挖到了自己脚下,她沉默了片刻,就在周家傲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她开口,半真半假地說:“当然是因为你很直率,還很温暖……” 直率是真的,温暖也是真的。 但這并不是她喜歡他的理由,因为她并不喜歡他,也喜歡不起来任何人。 周家傲喝了不少酒,但年轻气盛,骑了一会自行车那点醉意就挥发了,头脑一片清明。 将嘉怡送回家,一如既往在她家门外停下,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掌冰冷无比,心疼道:“怎么這么冷?” 嘉怡心說你還好意思问我。 不過也只摇了摇头,微微笑着說:“不冷。” 周家傲显然很快想到了原因,他說:“明天不骑车了。” “好。”這一句她倒是应得很快,周家傲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鼻尖。 嘉怡笑着背着手往后退了一步,俯身仰头道:“我先进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对了,别忘了回我消息。” “好。”她点头。 一直到周家傲走了,嘉怡才站直身体,她神经质地揉着鼻子,直到把鼻子揉红了,那种怪异的感觉還沒完全消去。 她回到家裡,习惯性先回房间放书包,在楼梯上却遇到正好下楼的裴嘉洛,他挡住了她的去路,不咸不淡道:“嘉怡,過来。” 她在先放书包和马上跟他走之间犹豫了不到半秒,選擇了后者,抱着书包跟裴嘉洛进了书房。 裴嘉洛今天沒有在书桌后坐下,而是在那盏落地灯下的单人沙发处坐了下来。 顶面的灯沒有打开,只有昏黄的落地灯在室内亮着。 他靠着沙发,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嘉怡惊奇发现,她這個绝对完美主义患者的哥哥一向一丝不苟的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袖口也被扎了上去,沙发一侧的小茶几上沒有放茶,倒是放了一根像是量衣服的木尺。 她那时候,不知道那叫戒尺。 她抱着书包在他面前站定,心裡莫名惴惴不安。 他分明是仰视着她,可嘉怡却有一种被睥睨的感觉,她把书包抱得更紧了。 裴嘉洛在心裡一遍遍說着:克制住,不要吓着她。 心底的戾气却愈演愈烈。 适才的画面在他眼前一幕幕重播:男孩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捂暖,而她眉目含笑地同他說话,甚至临别时還驻足看了他背影良久。 她从未对他有過這样的笑脸,在她面前,她的笑容总是转瞬即逝或者几近勉强。 他是她哥哥,是和她身体裡流淌着同样鲜血的哥哥,即便不能心灵相犀,难道他连一個笑容也不值得她给他嗎? 越想他心裡的暴戾越为浓烈。 一室沉默,即便看惯了裴嘉洛一贯的冷脸,嘉怡也還是心裡开始打起突。 她想了种种令他态度严肃的原因,最坏的遐想是裴嘉洛今天便让她卷铺盖走人。 裴嘉洛胸口的怒气翻涌奔腾,但又一次被他强摁下去了,他指着书桌道:“去,把作业写了。” 沒想到酝酿半天,他就阴沉沉說這么一句话,嘉怡一愣,一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难道是觉得自己的成绩给他丢脸了所以這么愤怒? 上個学期期末,在嘉怡的“努力”下,她成功考到了班级倒数第四。 那個时候父母還沒去世,听到了她的成绩,他们只是一笑,全然不在意。 她也早成了混不吝的滚刀肉了,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至于裴嘉洛,她和他虽是兄妹,却比陌生人還陌生。 父母去世之前他很少回家,他好像在外面有其他住处,具体嘉怡不太清楚,总之每個月见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也不是慢慢跟不上学习进度的,而是一夜之间放弃的,過去为之努力的一切在那一夜過后都沒劲透了。 那是她刚来裴家不到一年的时候,整宿整宿失眠,睡不着,外面有一丁点声音她就忍不住辗转反侧,为了消磨精力,她围着别墅裡裡外外转了几圈,最后在回房间时,她听到了父母房间裡传来的說话声。 母亲說:“她是個女孩,又在外面养了十多年了,和我們不亲,胳膊肘是往外拐的。” 父亲道:“我看她也挺聪明的……” “小聪明有什么用?”母亲声音尖锐起来,道:“当年要不是因为生她,我何至于损失那么多?” 父亲叹气,“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這件事你也有责任!”母亲恨恨责备父亲,又生硬道:“总之,這個家裡所有东西我都是留给嘉洛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对我們也沒什么感情,我看還不如把她送回去。” 父亲沒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淡声道:“再說吧。” “不如把她送回去”這七個字像一個响亮的耳光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将她从南至北捧来的那颗心,狠狠扇在地上,摔得鲜血淋漓。 回了房间,她抬起手重重地给了自己几十個耳光,扇得自己满嘴血腥味,又哭又笑。 哭自己孑然一身,六亲无靠,笑自己像個傻逼,天底下最傻的傻逼,永远狗改不了吃屎的讨好别人。 在养父母家,他们欺负她,她還帮他们洗衣服做饭整理家务,在亲生父母家,她兢兢战战,生怕做出什么行为让别人看笑话,于是咬着牙学礼仪,学钢琴,学茶道,学插花,她像個陀螺一样把自己所有時間安排的满满当当,就为了弥补起這十几年他们亏欠她的教育,就为了让别人提起她时,父母脸上有光,就为了让别人說起她那個二十二岁博士毕业的哥哥时,也稍微想到一点点她這個還算聪明的妹妹。 可是沒用的,一点用也沒有的。 他们连她的存在都根本不想承认。 她跟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 她尽力了,她已经不知道還要怎么做才能更好了,于是她开始觉得根源不在于她现在是個什么样的人,而在于她从出生开始就是個累赘,是多余的那一個人。 她好累,好累。 她对自己說:“嘉怡,你真是贱种,你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沒有另一個声音的出现,可能就在那個晚上,她就拿刀划开手腕了。 是心裡另一個声音让她扔掉刀片,对她說:“嘉怡,你别哭,别怕,還有我保护你,你還有我呢。” 她用手指将自己的嘴角提起来,看着镜子裡的自己又說了一遍:“别怕,還有我呢。”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爱她,那她自己来爱自己。 她把那個软弱无能的嘉怡保护起来,从今往后,嘉怡都不会在半夜伤心得偷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