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坟墓
声音响彻云霄,回应他的只是偶尔惊飞的山鸟。
天已大亮,远处有人扛着锄头,挑着担子走来,周士武揉了揉胀的双眼,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村裡說大不大,丢了人很快就传开了,黄菁菁失踪在村裡炸开了锅,传到裡正家,裡正琢磨片刻,叫村裡几個年轻小伙子帮忙找,心头却认为黄菁菁懂收敛,一大把年纪了還折腾什么劲儿,踏踏实实過日子不好?
然而不等组织好人手,村裡人說黄菁菁回来了,她背着背篓去山坳村了,走得早,离开时家裡人還在睡便沒知会大家。
毕竟是一個村的人,哪有多大的仇恨,不盼着人好,也不会诅咒人家。
只是看周士武两兄弟紧张的势头,众人不得不承认,黄菁菁把孩子教得好,离开一個时辰而已,两個儿子快把腿跑断了,换作其他人,不见得有這份孝心。
裡正对黄菁菁的不满這才消了些,身为一村之长,村裡太平便是他的功绩了。
阳光明媚,拂過树林的风夹杂着柔和的芳香,黄菁菁在前边走,引着身后的汉子上山,“那边走就有两株你们說的大树了,我老婆子沒啥见识,好不好,還得让你们看看。”
“黄寡妇可别先去,你沒见识那咱村裡都是土人了,你大儿读過书,在镇上当掌柜,哪像我們一辈子在地裡刨食。”說话的是個中年汉子,年纪比黄菁菁大個十来岁,身后跟着他儿子,一大早家裡就来人敲门,說是打棺材,牛家的木工活是祖上传下来的,在十裡八村小有名气,不過牛老头打了這么多口棺材,主动找上门为自己打棺材的還是少见,年纪轻轻沒了命的来不及准备,死后家裡人帮忙料理,年纪大的,到了一定岁数,家裡晚辈会把后事的物件准备齐全。
黄菁菁不過四十多,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怎无缘无故想到打口棺材了?
這是牛老头的疑惑,他素来不過问人的家事,哪怕心有困惑,却不曾开口询问。
到了黄菁菁指的位置,牛老头仰头望去,树木笔直高大,两人才能环抱,他拿刀滑开树干,不由得赞黄菁菁目光毒辣,树木的位置不算隐秘,稻水村的人竟然沒现?
黄菁菁会看人眼色,牛老头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她道,“這棵树长势快,估计也就几年的光景,村裡都是经验丰富的,他们选棺材树,更喜歡老树,喜歡往山裡去,我无意间现這着两棵树而已。”
文莲给娘家父母准备棺材,砍的便是這周围的树,昨日她逛到這,便看上了這两颗。
人活着争個安身立命的场所,死后不過安稳就够了,她拍了拍树,有些怅然若失。
“确实如此,不過以我多年经验来看,甭管老树還是青树,树干光滑,纹路清晰,好打磨就是好的。”牛老头拍了拍树干,树干纹丝不动,他又问道,“至于坟头,你想建在哪儿?”
黄菁菁回過神,指着凸出去的山丘道,“你帮我看看那儿如何?”
村裡人多是战争后搬来的,沒有祖坟,坟墓东一块西一块散落着,只要合适就成,沒有多的讲究。
黄菁菁有自己的打算,便想弄得精致些,那块山头连着山,参天古树,葱葱郁郁,既能看到远处的青山绿水,又能遮挡炎炎烈日,一年四季有劳作的人,想来不至于寂寞。
“咱下去瞧瞧,怎么挑中那儿了?”村裡人挑坟墓多选风水好的,能庇佑子孙后代,保佑子嗣平安健康,那处该是多年前山上碎石滚落堆积而成,寓意上不见得好,牛老头把自己想法說了。
“辛苦了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想一回,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若是勤快的,早晚会出人头地,若是好吃懒惰的,再多金山银山都不够他们败的。”黄菁菁沒有說谎,這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沒有为其他人想過。
牛老头沉默,随后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哈哈哈,還是你想得明白,我家老太爷就不行,他硬要把坟墓建在我家门前,說活着的时候守着我們,死了也要守着我們,我們哪,就盼着他长命百岁哪。”
牛老头口中的老太爷就是他爹了,今年七十岁高龄了,成天有事沒事就爱坐在自己坟头,数着日子住进去呢。
他们劝也沒用,只得由着他去了。
黄菁菁的话說到他心坎上了,是啊,活着忙忙碌碌,死了還不能找块自己喜歡的地儿了?
他站在山丘上眺望,稻水村的景致尽收眼底,鼻尖充斥着春独有的花香,這块地风水算不好,但也沒该避讳的地方,建坟墓,是沒問題的。
“娘......”
“娘......”這时候,山脚响起两声娘,两道高大的人影呼溜溜由远及近,黄菁菁抬眉看了下日头,皱眉道,“老三,不是要去穆家嗎,什么时辰了還磨磨叽叽的。”
周士仁和周士武满头大汗,到了跟前,确确实实看清是黄菁菁后,两人面色动容,竟喜极而泣,黄菁菁怒斥,“干什么啊,看着我沒死很遗憾是不是?”
两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周士武抵了抵周士文手臂,“三弟,你去穆家吧,我陪着娘。”
“陪什么陪,地裡的活不用干了,以前怎么沒见你孝顺。”黄菁菁的气還沒消,說這话的时候,眼神锋利。
周士武讪讪,“我這就干活去。”
见黄菁菁旁边站着牛老头,惊愕道,“娘,您怎么和牛叔......”
牛老头不知两人找黄菁菁找了一個时辰,主动道,“你娘說做口棺材,我来给她看看木材和坟地,你们啊,该好好孝顺你娘,她能把你们养大,不容易。”村裡许多人死了丈夫后迫不及待就改嫁了,一则受不了村裡人冷落,二则担不起家裡的农活,黄菁菁名声不太好,可這几年到底沒传出有辱名节的事儿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黄菁菁是個厉害的,至少,换成他一個人,都不见得有這個能耐。
周士武大惊失色,“做棺材,娘怎么想着做棺材了?”
“你们一個個想把气死,還不准我为自己留條后路了,不给自己准备口棺材,等着你们把我扔进河裡啊。”黄菁菁扯着喉咙,转身懒得搭理周士武了,朝牛老头道,“棺材的事儿就劳烦你了,你算算日子,坟墓什么时候动工比较合适?”
周士武见黄菁菁动了真格,又急又怕,自古以来,哪有老人为自己准备棺材的,便是独身一人的,也還有侄子呢,黄菁菁是要外人戳着他们的鼻子骂啊。
周士仁扯了扯周士武衣袖,“二哥,我們走吧,只要娘高兴,其他又算什么?”
从小到大,黄菁菁背负了多少不好的流言,就让黄菁菁自己做主吧。
周士武眼底一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和周士仁一道下了山。
一上午,黄菁菁打棺材建坟墓的事儿传开了,村裡人睁大了眼,觉得黄菁菁真是被儿子气疯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就准备棺材,不知诅咒自己死嗎?
黄菁菁倒沒理会众人的反应,打棺材修坟墓都是牛家的人,黄菁菁给钱就成,三百文,不用准备饭菜,黄菁菁沒在這上边节约,大方的给了五十文,事后再给二百五十文。
牛老头爽快应下,沒外說钱的事儿。
待牛大回村把人叫齐人,他们便着手砍树,树林鸟雀到处飞,田野干活的人不由得摇头,议论纷纷,黄菁菁从文莲手裡挣了一百多文,不好好攒着還债,打什么棺材,浪费钱哪。
当然,他们還不知道,黄菁菁已经让刘氏把买猪欠的钱给還了,否则,不定怎么想呢。
树林裡,大家忙得热火朝天,而和方大夫去穆家的周士仁却不太好過,他昨晚才学的,部位力道拿捏得得不到位,原本就有些赶着鸭子上架的意味,穆老头子還不配合,他還沒使劲他又踢又踹的,周士仁不知所措的看着旁边的方大夫和穆春,神色为难。
“不孝子,我看你哪是請人看病,是想折磨死我是不是,好啊,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娘两一個個联合起来欺负我,亏得老子把你生下来,就该把你塞回去。”床上,穆老头破口大骂,周士仁尴尬不已的蹲在一侧,不知怎么办。
被骂的穆春稳若泰山,“爹,我劝你還是配合些,早好早出门喝酒,昨天张叔他们還问你腿好了沒呢,整天关在家,你不觉得无聊啊?”
說到這個,穆老头怒气更甚,他伤了腿,原本要叫老友们来家裡喝酒摸牌,都是穆春搞的鬼,老友们全被拒之门外,他别說摸牌了,酒都沒有喝的。
“周三,還請你继续,我爹再不配合,我叫人把他摁住,当老子的不爱惜身体,当儿子的总要强势些。”
“好你個不孝子,老子就知道你等這天等很久了,要找人对吧,哼,老子不上当,周三是吧,赶紧按,待老子腿好了,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穆老头气呼呼的催促周士仁快些,周士仁小心翼翼点了点他的腿,然后摊开手掌,不過用了丁点力,穆老头跟有人杀他似的,穆春听得头疼,上前弯腰把穆老头身子固住,“周三,开始吧。”
周士仁点了点头,依着刘氏教他的法子,一五一十按捏,方大夫在旁边看得专心致志,看到后边,竟有些恍然,难怪黄菁菁只要他三两银子,懂行道的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過他不是自视甚高的性子,仍目不转睛盯着周士仁,周士仁怕方大夫不懂,一边按一边讲解。
动弹不得穆老头喊声震天,唾沫星子横飞,骂穆春,骂穆春娘,连着穆家祖宗都捎进去了,穆春依旧岿然不动,周士仁结束后松了口大气,朝方大夫道,“這是腿的按摩,還有后背,脚底,我娘說可以缓解疲乏,通经活络,消除疾病,延年益寿。”完了,又问穆春用不用按捏背和脚底。
“按,能延年益寿怎么不给我爹按捏呢。”穆春挑眉,压着穆老头的手沒松开,“继续吧。”
“穆春,你要疼死老子是不是,按什么按,老子巴不得现在就死了算了,免得被你们欺负。”穆老头甚是激动,說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穆春无动于衷,让周士仁继续。
周士仁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娘說,全身按捏的话,得添四十文。”
四十文太多了,周士仁說完都觉得抬不起头,他娘說往后挣不了穆老头的钱了,能挣多少是多少。
穆春嘴角抽搐,還沒点头,穆老头神色激动起来,“四十文,你娘怎么不去抢啊,当老子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說着,又开始挣扎,穆春回過神,死压着穆老头不让他动,和周士仁道,“四十文就四十文吧,不给你娘也是让我爹买酒喝了。”
周士仁愈不好意思,让穆春把穆老头翻個身,背朝上,因着四十文的事儿他過意不去,按捏得格外认真,起初穆老头還能骂,慢慢的,声音就弱了,一個劲求饶。
方大夫在旁边看得眼冒精光,這种按捏手法,沒有经验是按捏不出来的,手的方向,落处都有严格的讲究,他不敢走神,全神贯注看着。
完了,周士仁累得满头大汗,穆老头无力地趴在床上,连话都說不出来了,脸上淌着泪,给疼的。
周士仁走的时候方大夫和他一起,一路活动着手腕,问周士仁還去穆家不,周士仁点头,“我娘說收了一百文,得把一百文的按捏按完。”
想到黄菁菁一本正经的样子,方大夫忍俊不禁,“你娘啊......是個实诚人,周三,得空了你能不能来我家教我儿子,也不用你费多少時間,一会儿的功夫几够了。”
這下周士仁为难了,黄菁菁修坟墓,恐怕要帮忙的地方,加之田地的活還等着呢,方大夫看出他的为难,“你看這样如何,我让端平白天過来帮你,你傍晚教导他一番,每日一点就够了,人的身上穴位多,若按偏了恐会伤及性命,端平以后要继承我医术的,凡事总要谨慎些。”
“方大夫,我.....不如我回家问问我娘的意思?”
這种事他做不了主。
方大夫也想到了,便不为难他了,“成,你回家问问你娘,可以的话我明天就让端平過来。”
周士仁答了声好,回到家,院子裡放满了工具,栓子和梨花新奇不已,周士仁看黄菁菁在屋裡,走了进去,把穆春和方大夫的话說了。
黄菁菁在整理衣衫,一年四季的衣服,包括年轻时用過的不要的全堆在一木箱裡,“這门手艺落到方大夫家能造福更多人,你教端平吧。”
“是。”周士仁朝裡走了两步,“娘,您做什么呢?”
“沒看见收拾衣物啊。”黄菁菁只挑了几件要穿的衣服,其余准备烧了,坟墓修好,她想找個日子给原主立個衣冠冢,辛苦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死后灵魂飘散,沒個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占据了她身体,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四处飘荡。
黄菁菁不信鬼神,但她占了原主的身体是事实。
把东西收在箱子裡,抬头看周士仁怔怔的站在原地,她有些恍惚,“老三,往后你们兄弟可要齐心协力。”
因为你们娘,沒享到福就死了,死前放不下你们。
周士仁慌了神,有些害怕,“娘,您怎么了?”
黄菁菁低头,敛下心头的情绪,正色道,“沒什么,出去忙吧,我再拾掇拾掇。”
周士仁哪敢走,蹲身帮黄菁菁的忙,裡边有些是他们小时候玩過的,沒想到他娘還收着,“娘,二哥会改好的,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您别气他。”
黄菁菁埋着头,“我气又能怎样,钱能拿回来不成,对了,你们去镇上干活的工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