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深海卤水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的說道:“万岁爷也沒问呀,我一直以为万岁爷知道此事,臣去广平府接王徵,回来就督办這提督宫禁的事,臣以为懿安皇后跟万岁爷商量好了。還有几次,臣给了万岁城门戍卫调动、巡防和火夫的奏疏,万岁爷也是批了红。”
朱由检是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批复過几分司礼监送来的宫廷戍卫的奏疏,当时他還奇怪,为何沒有张嫣的落款。
“王伴伴,明天给懿安皇后做点好吃的,再去吩咐采买的内侍,把那個什么阳澄湖八宝六珍弄一桌。”朱由检打开了手中的奏疏,面不改色的批阅着手中的奏疏,连朝臣们的阴阳怪气都顺眼了几分。
有一說一,文采是真的好。
当然,這本奏疏毫无意外,又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框裡。
他之所以沒有弄八宝六珍也不完全是为了省点钱,御膳就他朱由检,周婉言、张嫣三個人,弄那么多都是铺张浪费。
自乾清宫前,掀开轿帘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原来的那個信王了,对于铺张浪费,他觉得甚是可耻。
但既然要皇家体面,给她体面就是,又费不了几两银子。
王承恩将装满的垃圾筐拿到别处,换了個新的筐說道:“今天懿安皇后沒动黄蟹,额头点着朱砂,应该是天葵来了,這等发物,多半是吃不得。臣准备点红糖姜水吧。”
“天葵?点朱砂是天葵。朕忘了這茬。”朱由检点了点头,随即愣了一下,她要皇家体面,是给她自己要的嗎?還是内心对自己出身清贫的一种忌讳莫深?
次日的清晨,休息了一晚上的张嫣再次恢复到了往日的神采飞扬,鲜红色的朱砂在张嫣的眉间飞舞,似乎是想到了昨日醉酒的窘态,她甚至有一些不安和躲闪。
“你昨天在正殿可不是這样,要是有把刀,似乎是要把朕一刀捅了一样。”朱由检心情极佳,尤其是袖子裡的奏疏,让他极为安心。
张嫣低着头看着脚尖,不安的搓动着脚,像极了犯错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的模样,她不安的說道:“我昨日失态了,万岁莫要怪罪。”
朱由检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狂笑起来,昨天那個强势到令人侧目的懿安皇后,和今天這個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的张嫣,是一個人嗎?
“你還笑!”张嫣一跺脚跟了上去,朱由检的笑声越大,她的耳根子就越红,昨日虽然酗酒,但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還在脑海裡不断的浮现着,她当然知道自己昨日有多失态。
朱由检停下了狂笑,打开文华殿的大门之前,低声說道:“多喝点热水,朕让王承恩给你熬了红糖姜茶。”
王承恩立刻闻琴而雅意,满面春风的說道:“万岁爷,昨天特意吩咐過的,乾清宫小厨都已经熬好了,下了朝就可以用了。”
张嫣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這個大明天子,虽然看起来薄凉寡恩,终究不是无情无义。
九月初十,来自塞外的风,会趁着暖风不注意的时候,陡然出现在关内,带着凌厉的寒气,吹掉了挂在枝头的枯叶,人们终于意识到寒冬将近。
大明的西山,已经被枫树林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而在這片红色的海洋之中,西山煤局早就在五更时,就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涂文辅和徐应元擦着额头的汗,将肩上的木构撑放在了煤窑之前。
“待会儿孙传庭要過来,你跟窑民们說了沒有?不好的话不要說,捡能說的說。”徐应元拍了拍手裡的灰,随意的抿在衣服之上。
涂文辅点了点头說道:“叔,我可都交待了,不過孙传庭的民望,比咱俩可高太多了,窑民们不见的听咱的,听天由命吧,希望东林党的明公们少上点弹劾我們的奏疏。”
“可能嗎?”徐应元一听這话,摇头苦笑的說道:“咱们可是断了人家一大笔财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呀。勋戚、明公、富户恨不得吃了咱们俩。”
涂文辅一听乐呵呵的說道:“一斤肉七两膘,他们要是不嫌腻歪,尽管拿去好了。其实叔,咱们也沒啥好怕的不是?這几座山的窑一眼望去都這個样子,咱们不怕窑民說,净军都干活了,孙传庭能挑到多少理来?”
涂文辅虽然嘴上說得轻松,但是依旧止不住的担心,只不過比孙传庭来的更早一些的是工部的特进右侍郎王徵,這两天不仅仅是升官,還得到了他的教父宋玉函的谅解。
要知道他娶了那房小妾生的两個孩子,可是让两人很久都沒有在一起有過任何的学术交流,得益于大明皇帝赐下的工部座卿,宋玉函等人终于是谅解了大明朝臣纳妾的行径。
這违反了他们教会的十诫,按理說是应该驱逐出教,但是既然大明皇帝都已经从中调和,這些传教士也都是些很务实的人。
“王侍郎,一早就听到喜鹊叫,咱家都猜到了有贵人临门,沒想到来的這么快。”徐应元乐呵呵的迎上去了,這位可是王承恩亲自前往广平府接来的特进右侍郎,他的手已经伸到了王徵的袖子,准备把准备好的银票送上。
王徵推开了徐应元递過来的银票摇头說道:“咱们都是万岁的人,不来這套,万岁知道了,咱们都沒什么好果子吃。”
“你们這個记工,也就這十多天,以后就会以斤论薪对不对?万岁說年底的时候,户部尚书毕自严就会来盘账,让我用這個给百姓们生点法子。省的咱大明的百姓被你们给坑了。”
“你看這是什么?”王徵摁了两下手裡的计数器,笑眯眯的說道。
徐应元一脸尴尬的收起了手中的银票,他塞了好几次,王徵死活不收。他也沒办法。听到王徵說话,徐应元脸色就一拉,略带几分忿忿的說道:“看王侍郎這话說的,咱家就是有一万個胆子,還敢糊弄万岁不成?這脑袋要不要了?”
“你脑袋要不要,是你的事,不過我倒是寻了個法子,能解了万岁的心病,抬上来。”王徵一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台称。
半人高的秤,多数都是木质,只有裡面的长短杠杆,是铸造件,其余的都不需要多少铁料的消耗。
王徵把计数器塞进了秤头,往称上一站,笑着說道:“你瞧這裡,最多可以称两百斤,只需要把计数器往裡一插,多少斤两都会如实计数。”
计数器咔咔的响了几声,就锁在了九十三斤七两三钱的位置。王徵下了秤,又站在了上面,变成了一百八十七斤四两六钱。
徐应元嘴角抽搐的看着這计数器和称,說道:“這煤石记到斤两也就算了,咋還计算到钱這地步了?這平日裡都算到两,你這算到钱過分了呀,年底万岁来查账,一個人缺上两斤,咱家這脑袋不得让万岁爷给摘了?王侍郎這不是明摆着坑内监嗎?”
徐应元拍着手,一脸焦急的說道:“王侍郎高抬贵手呀,這不是咱家存心贪点钱啊。”
其实真的算,這西山煤田日常上工也就是一万八千余人,算满两万人,一人缺两斤,也就四万斤,八万铜板,也就一百二十三两银子。
但是短了四万斤,這账报上去,万岁爷把他们這一山的净军砍了的心都有。
王徵可不是坐在翰林院的学子,他可是在广平府做了近五年的推官,主持水利和桥梁,对于实际和理论的差距,他当然一清二楚,听到徐应元這么說,他也能够理解,回去之后把计数器改改就可以。
王徵点头說道:“每個甲首手裡一個计数器,等下個月都给你送来两千個,咱们两個多沟通,九月中下旬,都是给西山煤局调试和分派秤和计数器的時間,十月份正式开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每三個月收回甲首手中的计数器,拿到户部盘账。”
“我可提醒你,以前的施凤来好糊弄,现在的毕自严可不好糊弄,那算盘打的,我都头疼,台基厂的阮修看到户部的员外郎都绕着道走。”
王徵禁不住打了個寒战,户部的确沒掏钱,但是西山澹峪岭的陵寝,户部有人盯着账,他总觉得户部的那群人,跟饿狼差不多,眼裡冒着绿光。
都是读书人,一身的铜臭味。也不知道毕自严从万岁哪裡得到了什么样的圣喻。
“他把账算的那么明白,朝裡的明公们還不他给吃了呀。”徐应元小声的嘀咕着。
王徵笑着摇了摇头,张居正的时候,就有户部尚书王国光与侍郎李幼滋,把账算得很通透,還写成了《万历会计录》,当时弄的朝臣们相当的狼狈。
张居正一倒,王国光就被赶出了京城。继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居然搞出了清田的戏码,也是三年不到,连续上书八次乞骸骨归乡,才终于致使。
王徵将手裡的计数器递给了徐应元,放在了他手裡拍了拍說道:“王国光、张学颜、毕自严都算是算学博士嘛,对数字都比较在乎。咱们不偷不抢,让他们查就是了。东西收好,平日琢磨琢磨,有什么問題可以到澹峪岭找我們,這也是万岁交待的。”
王徵可沒放下秤就走,而是带着几個工部的杂造局在窑上转悠起来,偶尔還会和徐应元涂文辅交流一番。总体上分为還是比较融洽。
但是孙传庭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他进山压根就沒人招呼他。
孙传庭策马在西山山道上狂奔,直到跑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勒住了马匹,他昨日在京中去了煤市口,好好调查了一番這煤炸和煤精的区别,甚至還亲自在炉子边盯了半天,走访了人家,今日廷议又廷议了一次。
而今天他主要就是来查看一下西山煤局,他也沒有找到徐应元和涂文辅的人,直接去了煤洞子,找到了窑民询问。
孙传庭可不喜歡阉党,徐应元和涂文辅也沒有特意去,阉党和东林在朝裡,那就是生死之敌,他们俩内侍,才懒得热脸贴人家的冷腚,弄的两方都比较尴尬。
朱由检带着一帮宦官正在赶回乾清宫,只是行至宫门的时候,朱由检忽然說道:“皇嫂,既然要在文华殿听政,为何从来不到乾清宫的正殿审阅下奏疏?”
张嫣讶异的看着朱由检问道:“皇叔的意思是让我到正殿?我就是在文华殿做做样子,安定下人心,也未曾对皇叔的任何政令有過意见。”
“那从今天开始?”朱由检笑着伸手一引,把张嫣引到了正殿,在正殿一侧放了一套新的桌椅文房四宝,朱由检笑着說道:“哪怕就是提提意见也好。”
“我?”张嫣惊讶的看着朱由检,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朱由检坐在御案之上,挪动了一下說道:“就是对一些朝政发表一些意见就好,朕找不到人问了。帮朕兜兜底,朕怕有时候犯糊涂。”
朱由检之所以做這個决定,是因为他想到了教员曾经說過的一句话,曰:阶级属性,决定了思维和行动。
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话来說,就是屁股决定了脑袋。
张嫣的父亲张国纪,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本就是河南开封府祥符县的一個监生。而且這個监生,還是凭着张国纪的学业得来的。
提学行选贡之法,选学行俱优者充贡,张家裡可谓是一穷二白。张嫣入宫,张家发达了之后,還被几個舅舅逼债,弄的天启皇帝又有些难堪。
而张嫣本人,也是从五千名秀女中,過了整整八关,才做到了皇后得位子上。
张嫣从小的生活就是贫苦人家,从她和周婉言两個人,做的那些女红纺织到集市上售卖,就看得出她们并沒有因为加入了皇室而忘记了自己的根儿。
這就是阶级属性。
也是张嫣要阳澄湖八宝六珍的原因,根子是個贫苦人家,觉得嫁到了皇家,大富大贵,可是沒想到皇帝家也穷的叮当响。
朱由检处理国政发现了自己的一個致命缺陷,那就是他的记忆裡,信王的阶级可从来都不普通,而后世记忆裡的清贫的阶级,和大明朝的清贫阶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盛世犬再狗,那也是盛世的狗,都有人抻着立法保护,明末的人,可沒人保护他们。
他是皇帝不假,但是他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离不惑之年還差六岁之多,他在后世也不是“前浪”裡的一员,地地道道的深海卤水,哪来的提前不惑?
对于拿不定主意的事,他自然要找人商量。
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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