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梢间
元穆安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否则,怎么会以为自己听到她說“不喜歡殿下”、“浪费在宫中”這样的话?
秋芜說完方才那句话,只觉一直被压抑的内心忽然打开了一個口子,一股股清泉争先恐后涌出来,一下将脑中的紧张和恐惧冲散许多,再要开口时,也显得不那么难了。
她将方才的话一字一句又重复一遍,眼看元穆安已要绷不住,又抢在他的前面继续說话。
“奴婢明白,自己說出這样的话着实是不知好歹,可這些都是奴婢的真心话。奴婢自知出身卑微,不敢奢求日后有远大前程、荣华富贵。但即便心中想出宫,這些年来,也一直安分守己,恪尽职守,不曾怠慢。”
言下之意,就是她有這样的念头,与宫女的身份并不冲突,不应该被当作是一种逾越和不恭。
元穆安握紧身侧的扶手,脑中翻腾過不知多少個念头,冷嘲道:“你一個宫女,家中也早沒人了,不待在宫裡,出去了又能有什么好日子?”
秋芜咬了咬唇,觉得他這样直白地揭人伤疤,实在有些不近人情,遂越发挺直跪得腰板,用一双澄澈的眼眸大胆而坚定地望着他。
“那得看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殿下久居高位,大概不知晓,身份地位再卑微的人都是有尊严的。奴婢在宫中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出宫后,买一处宅院,置一亩三分地,若有余力,還可到州县裡的大户人家裡给小娘子们做西席,教她们读书识字、礼仪规矩,這样的日子虽不比宫中富贵,却舒心踏实,怎么就不好了?”
在她的记忆裡,家乡黔州也曾来過一两個放归的宫女,在知府、知县這些官员们的家中颇受尊重,好几個地方官家中的小娘子都受過宫中老人教导礼仪规矩。
况且,她心裡還一直存着一丝希望,想找到当年走散的兄长的下落。這几年,她时常写信回黔州,只是最后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若有生之年還能找到哥哥的下落,兄妹相依,更是圆满。
元穆安听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根本沒料到她会将那样寡淡无趣的日子說成是舒心踏实。
“好,好得很。”他深吸一口气,余光瞥见。书案上的几张纸,那是方才在城门处,从她手裡收缴来的假身份文书。
“如今你也出去過一趟了,可過上你想要的‘好日子’了?”
在外面,她是私逃出去的宫女,随时随地可能被金吾卫的侍卫发现,一旦他们将她這份文书仔细核验,便会发现是假的。
沒有文书,她根本寸步难行,更别提向人透露自己的宫女身份了。
秋芜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轻声道:“奴婢自然不曾過上‘好日子’。可那是因为殿下您不愿放奴婢离开呀。”
若沒有他和元烨的不肯罢休,她又怎会這样铤而走险?只消等過了年,将名字报去尚宫局,便能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呀。
元穆安被气笑了。
這個一向温顺得像小羔羊似的女子,出過一趟宫再回来,就仿佛变了個人似的,一句一句,绵裡藏针,刺得人浑身都痛。
“你說得沒错,我也早就說過,你是我的人,我不会放你离开的。你若识相,就该乖乖留在我身边,就這样逃出去,可曾想過還有被我抓住的這一日?”
秋芜跪在地上,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华贵衣袍,道:“自下定决心那一日起,奴婢便已想過所有可能。今日既然又落在殿下手中,奴婢就毫无怨言,方才也說過,要打要杀,听凭殿下处置。”
元穆安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衣裙上,仿佛這时候才注意到一般。
這本是他让人准备的,方才她进来时,他脑中思绪太過纷乱,只扫了一眼,下意识觉得比在城外见她时顺眼了太多后,便沒再多想。
此时见她低头看衣裙,才忽然想到,以她一贯的性子,连戴一两样稍贵重些的首饰都推三阻四,又怎么会這么听话地将這身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华服穿上,甚至连钗环首饰也一样不少?
這分明是觉得他一定会重重处罚,索性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压根就沒打算再在宫中待下去。
元穆安气得脑仁疼,连连倒抽冷气,這才将满眼的戾气暂时压制下来。
“芜儿,你放心,我不会打你,更不会杀你。”
他从榻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扣住她表情倔强的脸蛋,迫使她微微仰头。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毓芳殿的宫女了,我已让人将你的东西都搬来了,以后你就住在清晖殿。”
她一心离开,在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蛛丝马迹,现在更是口口声声的“不喜歡”。
不就是想撇清和他的关系嗎?
他偏不让她如愿!
他就要让元烨,還有宫裡的所有人都知道,秋芜是她的人!
秋芜的眼底闪過一丝错愕。
元穆安是個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会毫不留情杀死的人,向来厌恶被人欺骗和背叛。以秋芜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恨透了她的擅自逃跑,一旦抓住她,就绝不会轻饶。
谁知他竟然說不打不杀。
然而,转念一想,就這样让她住进东宫,岂不是要让宫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元穆安之间的关系?
让元烨,還有毓芳殿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知道真相,都会怎么看她呢?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她呢?
這样做,对她来說,与受罚无异。
元穆安看着她错愕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来的怒意和委屈,先是感到几分解气,紧接着,又觉得烦躁不已。
“怎么,你不愿意?”他松开钳制住她下巴的手,微微转身以侧面对着她。
秋芜也扭开视线,不想看他:“是,奴婢不愿意。但奴婢知道,即便自己不愿意也无济于事。”
“知道就好。”
短短的時間裡,元穆安感到自己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堵话,已再忍不下去,干脆丢下這四個字,便转身大步跨出门,径直朝承恩殿去了。
正殿中一片寂静,只剩下秋芜一人。
她呆跪在原地片刻,只觉僵硬的身子一点点变软,直到一歪,跌坐在左边,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大胆,面对元穆安时,仍旧紧张得不能自抑。
“姑姑小心!”身后传来海连的呼声,紧接着,一双手便堪堪扶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至于整個软倒在地。
“姑姑的东西都搁在西梢间呢,殿下吩咐,就让姑姑住那儿,如今都已收拾妥当了,姑姑不妨過去看看?”
秋芜看着海连陪着笑的脸,知道他也只是听命办事,其中难处颇多,不愿为难,便即点头,缓了口气起身,跟着他去了西梢间。
這裡本是元穆安的寝室,她来過许多次,再熟悉不過,尤其是卧榻边那一面秋色小屏山,更是像個灰色印记一般,始终刻在她的心头。
想不到,兜兜转转,她不但沒能逃出去,反而還要直接住进這裡。
秋芜微不可查地无奈叹了声,想起毓芳殿的大家,赶紧问海连:“海公公,不知毓芳殿裡情况如何?竹韵他们可曾受到牵连?”
海连過去时常去毓芳殿传话,对她和毓芳殿的人比东宫其他太监都更熟稔些,知道她在问什么,倒也不隐瞒,耐心解释:“毓芳殿近来由初杏暂管着,竹韵年纪小些,从旁协助。宫裡都說,姑姑是在外遇见了歹人,這才下落不明,如今他们一切都好。方才殿下命九殿下明日就搬去新王府,這会儿怕是正忙着收拾东西呢。”
秋芜唯恐毓芳殿的其他人受自己牵连,如今知道一切安好,這才松了口气。
至于元烨,她知道元穆安多方考虑之下,不会动他,早些搬出去,远离是非之地也好。
她唯一還要担心的就是宋七娘母女。
若不是受她牵连,七娘和娇娇此刻還好好地在家中待着,眼下也不知怎么样了。
……
承恩殿中,元穆安花了好半晌才平复下起伏的心绪。
明明已经远离了清晖殿,他却好似仍然能够听到秋芜那些如针扎一样的话,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口。
半個月前发现她逃走时,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和笃定就被撕裂過一次,而今日她回来說的毫不留情的這些话语,又将已然撕裂的内心彻底破碎。
他已不知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种感受,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喜歡這样。
然而,不论他的心情如何,该处理的政事一样也不過落下。
不一会儿,左谏议大夫高甫便来求见。
元穆安当即调整状态,让其他人都下去,只請高甫一人入内。
两人要议的仍是追查朝中逆党一事。
先前,高甫听了元穆安的意思,徐徐图之,将其中几個妄图請出元烈,废去元穆安太子之位的朝臣一個個参倒,对剩下几個虽有参与,却非主谋,在政事上又颇有实干才能之人,则一個個恩威并施,使他们彻底屈服,倒向元穆安這一边。
如今,朝中還在暗中为元承瑞和元照熙兄弟二人鸣不平的已所剩无几了。
高甫禀完此事,只觉时机已渐成熟,不由劝道:“殿下,如今逆党式微,几乎绝迹,朝中阻力大减,东宫之位已然稳固,圣上亦已久不理政,为匡扶社稷,振兴高祖基业,殿下是否应早登大宝?”
换做别人,劝太子登基之事,自然只敢从旁试探,不敢這样直白地问出口。
但高甫与元穆安相识于微时,一向有话直說,此刻又只二人在场,這才直抒胸臆。
元穆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手裡名册上余下的几個名字,沉声道:“逆党的确已除。便是再有人想兴风作浪,也沒法一呼百应了。”
高甫猜测他這样說,便是同意的意思,便又說:“既如此,殿下不妨择一吉日,臣等自会想圣上上疏。”
国无二主。自古以来,除非皇帝主动退位让贤,否则,并无皇帝未驾崩,太子便先继位之事。
元穆安眼中闪過一丝厉色,放下手中的名册,轻声道:“還是等年后吧。在正月裡挑個日子,還有事未了。”
如今才是九月末,還有三月有余,才到年节。
高甫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逆党虽除,朝中却并非完全沒有阻力。
還有以谢家为首的几個大族在前。他们明面上是元穆安上位的功臣,实则一直觊觎他的权势,想借着他壮大、巩固家族势力。
数月前,宫裡宫外便都在传,谢家要将四娘谢颐清送入东宫为太子妃。到上個月,谢皇后更是直接往谢柘的府中送了好几次赏,又請了礼部的人专门查了十月的吉日,俨然已经在操办這门亲事了。
元穆安大约是想等解决了谢家再正式登基。至于如何解决,是顺谢柘的意,娶谢颐清为妻,让谢家延续后宫之主的地位,稳坐外戚第一家的位置,還是另用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臣会在除夕当日,带领数位朝臣一同向圣上上疏。”高甫一句话也沒多问。
元穆安颔首,留他吃了顿晚膳后,便亲自将他送出了承恩殿。
回清晖殿的路上,他召来刘奉,问:“那对姓宋的母女审问得如何了?”
刘奉道:“宋七娘是否谨慎,不愿透露太多实情,但她說出来的话,倒大多能与臣先前查到的情况一一对上。臣听从殿下的吩咐,不曾用刑,想必還要熬一两日,才肯說实话。”
元穆安点头:“此事不急,便是等三五日也无妨。”
将那对母女抓入大牢时,他便提前吩咐過不要为难,更不要动刑。
一来,他知道秋芜在乎她们,若做得太過,恐怕要让事情更麻烦,暂且留着反而能牵制她的心绪。二来,他留着這对母女,還有别的用处。
刘奉领命下去,剩元穆安继续往清晖殿的方向行去。
夜幕之下,一盏盏烛火将那座熟悉的宫殿照得恍如白昼,无数道幢幢人影裡,元穆安仿佛能看见印在心裡的那一道。
就在不久前,他曾吩咐康成准备些女子的衣物,放在他就寝的西梢间中,如今,那人已被他安置在西梢间裡。
康成借着灯火飞快地侧头打量他一眼,问:“殿下,可要往梢间去歇一歇?”
元穆安才要点头,不知怎的,耳边就响起秋芜的那句话。
“沒什么缘由,只是不喜歡殿下,不愿将一辈子都浪费在宫中而已。”
他的动作顿时僵住,那种针刺一般的不适感再度袭来。
“去,怎么不去!”
他說完,抬脚往裡走,去的却并不是西面,而是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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