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帝后(三)
身上鹅黄色的衣裙蹭在尖利的石块上,不但染了灰,還被划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一层白绸纱裙,看起来狼狈极了。
秦衔虽看起来沉默而不苟言笑,却并非冷漠无情之人,眼见這位小娘子摔倒,也不好直接走开,遂上前一步,想将她扶起来。
可他毕竟是個男子,面对這娇弱的小娘子,只恐自己太過唐突,手伸到一半,不知该往哪儿搁,竟就這么愣在原地。
倒是那小娘子,看起来柔弱狼狈,摔倒在地,要哭不哭的,却并沒有等着旁人搀扶的意思,而是自己手忙脚乱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是,方才那一摔,似乎将她的腿也摔疼了,好不容易爬起来,還未站稳,便被疼痛刺得朝一旁的假山倒去。
假山上怪石嶙峋,若真就那样摔上去,恐怕要将她刺得遍体鳞伤。
這一回,再容不得犹豫,秦衔果断伸手,在她摔上去之前,托住她的肩膀,将她堪堪挡住。
反倒是他的手背,避之不及,被一处尖石划過,留下一道一寸有余的血口子。
少女好不容易站稳,瞥见他手背上的血口子,含着热泪的双眼不由瞪大:“這位郎君,我、我实在对不住!”
說着,也顾不上自己受伤的腿,手忙脚乱地抽出袖中的一方丝帕,就想替他捂住伤口。
秦衔收回手,沒让那洁白柔软的丝绸沾到自己的鲜血:“无碍,只是小伤。倒是娘子你小心些,别再跌倒。”
他正要转身去唤侍女過来,却不妨這儿的动静已被人发现了。
有几位结伴而行的小娘子快步走近,几道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打量一圈,最后不约而同落在那受伤的小娘子身上。
“魏娘子,你這是怎么了?不会還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吧?”
“呀,不会吧?魏娘子不该是這样小心眼的人呀!”
“就是,我們方才也不過随口說說罢了,并沒有别的意思,魏娘子,你可别往心裡去。”
几位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语,乍听似在安慰她一般,可话裡话外,总有种阴阳怪气、似嘲非嘲的意味,听得秦衔忍不住蹙眉。
秦衔今日第一次来這样的地方,方才也不過见了几家夫人,這几位小娘子都不认得他,见他虽生得俊朗,却穿得朴素,一身绸缎圆领袍上只一块小小玉佩点缀,就连发顶也只是裹了幞头,看起来只是個普通的士族郎君,是以并未被她们放在眼裡。
魏小娘子被她们說得心烦气躁,红通通的眼睛瞪得滚圆,一時間顾不得脚上的疼痛,站直身子辩道:“我就是生气,就是看不惯你们這样势利眼!当初谢家還在、姐姐還在的时候,你们哪個不是乖乖跟在姐姐身后的!如今她不在了,谢家出事了,你们就那样污蔑她,真是让我不齿!”
秦衔听到這儿,总算明白過来,這位小娘子口中的“姐姐”,說的正是已故的谢颐清,而這位小娘子既然姓魏,应当就是谢家表亲魏成伍的女儿。
說起来,魏家也是先帝起事时跟随的旧臣,但未立下太多功劳,再加上魏家人丁单薄,在朝中并无有建树者,如今仕途最顺的,也不過就是在太常寺领着闲职的魏成伍,因而算得上是個沒落世家。
旁的家族,在谢太后获罪后,争相与其撇清关系,偏這個魏小娘子,对谢颐清仍旧有几分尊重。
“我們說的都是实话,谢四娘年至二十不嫁便罢了,過世后,竟连祖坟都不愿入,這不是不孝是什么?偏你還要为一個已经入土的人狡辩。”
几個小娘子张口,叽叽喳喳反唇相讥。
若是平日,秦衔自不愿掺合进這些小娘子们的琐碎争执,但与谢颐清有关,他不能袖手旁观。
“谢四娘葬在荆州,是陛下亲自应允的。”
他的嗓音虽然不大,却十分低沉,听得那几位小娘子皆是一愣。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红裙娘子昂着脑袋,上下打量他,模样颇为不屑,“为何会与她在一起?”
言辞之间,似乎有些怀疑他和魏娘子的关系。
想来也是,方才她们過来时,他和魏娘子站得极近,的确容易引人误会。
正待回答,魏小娘子已先一步开口:“你们别误会,這位郎君只是恰好路過,见我摔伤,好心帮了一把。”
說着,她略带歉意地看了秦衔一眼,仿佛在为将他牵扯进来而感到对不住。
“那就莫多管闲事,有些话,可不是谁都能說的。”红衣小娘子只当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故而十分不客气。
就在這时,外面一名受命来寻人的侍女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這儿,忙呼道:“原来郎君在這儿!陛下与娘娘已经到了,正问郎君呢!”
几名小娘子闻言,纷纷惊异地看過来。
她们几位虽都与皇室贵族沾亲带故,但多是不上不下的位置,与真正的宗亲子弟们无法比拟,又瞧不上如魏家這般连官运也渐渐不济的,此时听见陛下和娘娘问起,自然觉得惊讶。
秦衔淡淡点头,半点也沒有紧张的样子,只是让那侍女走近,冲魏娘子示意:“劳烦先将這位小娘子搀进屋裡去歇一歇,她受了伤,小心些。”
言罢,也不管她们惊愕的眼神,转身朝着园中众人聚集的地方行去。
……
园中流水边的凉亭中,元穆安和秋芜二人才受了众人的拜见,正坐在石凳上說话。
秋芜手裡捧着一罐鱼食,一小撮一小撮地往水中撒,引得数不清的锦鲤争相从水面上冒出头来抢食。
元穆安坐在她身边,一边饮茶,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她,问:“芜儿,你怎么了?”
他如今十分注意她的一切变化,只這片刻,便已察觉到她从方才众人行礼退下后,就有些闷闷不乐。
秋芜沒說话,捧着鱼食又投了两次,待鱼儿三两下将小小的鱼食争抢干净后,便放下陶罐,转過去对上元穆安的视线,迟疑了好一会儿,道:“我看,方才,李尚书家的那位小娘子,似乎对郎君有意。”
元穆安一怔,一时沒反应過来她這话的意思,下意识回忆起刚才行礼时的情形。
李尚书說的是吏部尚书李文柏,是個年逾半百、头发花白、身宽体胖的老臣,平日說起公事雷厉风行,但闲时谈天說地,倒也随性。
可他家的小娘子又是哪位?
他蹙眉想了片刻,脑中塞满方才那花团锦簇的一张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哪個是李文柏家的小娘子。
不過,既然秋芜這样說,他倒的确想起来,的确有一個十六七的小娘子,在众人都弯腰低头的时候,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他目光扫過时,她不但不避,反而看得更加大方。
他只是稍觉不悦,但想着都是年纪小的女子罢了,想来只是不懂事,本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却惹秋芜多想了。
“是嗎?”他扬眉,将面前的果盒推過去些,沒說实话,“我倒是不记得了。”
秋芜看了他一眼,捻了一块甜瓜送入口中,沒說话。
元穆安就這么看着她默默吃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芜儿,”他的手越過石桌的桌面,轻轻握住她的,深黑的眼底盈满欣慰,“你不高兴了,是否不想见我与别人亲近?”
秋芜张了张口,似乎在犹豫到底该如何說。
元穆安耐心等着,只觉胸口砰砰直跳,十分期待她的话。
可是,還未等她說出来,侯在凉亭外的侍女便道:“陛下,娘娘,秦侍郎来了。”
元穆安颇感遗憾,但见秦衔已過来,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得暂时作罢,想着晚些时候再问。
秋芜已有月余未见到秦衔,此时欣喜地站起来:“哥哥来了,方才還有几位夫人說见到哥哥,夸赞了好一会儿呢。”
秦衔走入亭中,冲二人叉手行礼,一听這话,下意识想起面对那几位夫人打量的目光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接着,便想起方才那位魏小娘子。
也不知伤怎么样了。
“夫人们谬赞,想来也多是看在陛下和娘娘的面子上吧。”
秋芜掩唇,促狭地笑了笑,眨眼道:“不论看在谁的面子上,哥哥今日来,可曾遇到中意的娘子?”
秦衔面上闪過一丝羞赧,正色道:“娘娘莫說笑——”
话還沒說完,方才去找他的那名侍女便說话了:“娘娘,奴婢方才寻到侍郎时,侍郎正和几位小娘子站在一处呢。”
秋芜顿时来了兴致,让秦衔将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后,叹道:“原来是魏家娘子,我记得她,闺名似叫芝兰,听說从前与谢四娘感情深厚,是個不错的孩子。”
秦衔蹙眉,沒有接话,只是不由记住了“芝兰”二字。
不一会儿,办花宴的两位叔母過来請他们到园子中那摆成长龙的食案边吃点心赏花。
园子裡姹紫嫣红,珠翠围绕,热闹不已,让秋芜觉得心情极好,就连准备的点心,也极合她的胃口。
尤其有一碟冰镇過的山楂糕,滋味酸甜,清清亮亮,十分可口,让她一连吃了好几块。
身旁的两位叔母看了片刻,正待說什么,底下的侍女们便捧了一盘巨胜奴上来。
由蜂蜜、酥油和面,入油锅炸過,再撒上颗颗胡麻,端上来时,正是滚烫的,面皮上仿佛還有滋滋的油花,热得胡麻散发出芬芳的气息。
众人看着才出锅的点心,都觉食指大动。
偏偏秋芜,一嗅到那浓郁的气息,便陡然感到一阵恶心涌上来,连忙掩住口鼻,转开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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