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逆着皎潔如水的月光,她轉身朝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一步小心,就跌了一跤。
池曲揚急忙上前攙扶,卻被她狠狠推開。
“紅挽……”他怔在當場,幾乎不可置信地,伸手拭掉她眼角的一滴淚珠,帶着血色,宛若硃砂。
他自持不住,緊緊抱住她:“紅挽,你難過就哭出來吧,好不好?”
顏紅挽咬着脣瓣,冷冷一笑:“我爲什麼難過?爲什麼要哭?他折磨了我這麼久,他死了纔好,我巴不得他死了呢!”
無數淚水像斷線的珍珠從她面頰滑淌下來,止都止不住,池曲揚看得這樣心痛:“紅挽……”
顏紅挽站起來,他拉着不肯鬆手,她倏然瘋了一樣捶打他的胸口,一時間失聲嘶吼:“池曲揚,你現在可是如意了,你非要看着我落魄,看着我痛不欲生,你心裏才痛快了是嗎?你們這些男人都這麼自以爲是,當我天生就是任由你們踐踏傷害的嗎?我恨不得你們都去死!”
池曲揚喃喃道:“我不是……”
顏紅挽冷笑,近乎歇斯底里:“你不是?那你爲什麼不能放了我?你與那些人一樣,不過是想把我佔爲己有。你總對我死纏爛打做什麼,你以爲這樣我就會喜歡你嗎?池曲揚,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喜歡你!”
池曲揚臉色蒼白,身體猛地一震,親眼看着她將發上的玉簪刺入自己的肩膀。
顏紅挽刺得那樣狠,一下子使出了全部的力,連帶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血涌了出來,衣料底下綻開一片殷紅的血花,這件外袍,還是不久前她親手爲他織補的。
池曲揚呆呆望向她,眼神中蘊藏着千萬種絕望痛楚,他沒有出手,也沒有動怒,彷彿那玉簪刺進的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他只是看着她,那麼癡,似乎捨不得不看她。
他終於放開她,鮮血沿着簪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墜落,燙着了指尖,顏紅挽受驚一樣倒退兩步,倉皇地轉身逃跑。
夜色如墨,遠遠望去,那月盤只若拇指印般大小,緩緩穿行於雲靄之間,時如撒銀鍍地,時如垂紗逶迤。她順着山道一直跑,一直跑,纖細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地上,斗篷飄開,青絲浮游,就像是譎美的姽嫿妖姬隨着晚風舞搖,虛透得無從捉摸。
橫斜的枝條疏影從眼前瞬逝即過,驚動枝頭的鴟鴞,桀桀的怪叫兩下,更襯得四下裏闃無人聲。
池曲揚並沒有追上來,她停在一棵大樹下,伏着身劇烈喘息,淚珠一顆一顆地滑落半空,凝成一串串人間無價的寶鑽,晶華璀璨。
她抱住身子,慢慢坐下來,一個人孤伶伶地瑟縮,孱美的身影彷彿脆弱的琉璃,在月照底下溶化,快要化爲一灘晶瑩的水光,爾後她又站起身,一步一步踽踽前行……
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她一路走下山,穿過樹林,穿過農耕田稼,連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有多遠,兩旁數百家房舍毗鄰,那時已是豔陽高照,街巷上人流不息,她裹着斗篷,披頭散髮地走在街邊,根本無人注意。
一名壯漢拎着酒壺,一邊邁着醺步,一邊往嘴裏灌着酒,拐角處,迎頭有人撞了上來,害他灑了滿臉的酒,不由得破口大罵:“是哪個不長眼的,居然敢往老子身上撞!”
他熊腰虎背,高大威猛,只覺撞來的那人身材格外嬌小,軟得好像雲絮一碰就被彈了開。
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青絲婉曲垂散下來掩着臉容,壯漢瞅那模樣落魄,只當是街頭乞丐,一把將她拎起來,霎時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撲鼻而來,如能銷魂蝕骨。
她被拎得腳離地面,烏瀑似的秀髮從肩後滑落,長及腳踝,單薄的身段輕若無骨,竟是柔弱到不可思議。
壯漢心頭一悸,只聽她嘴裏碎碎絮絮地念着什麼,聲如蚊蚋,正欲湊近去聽,她已掀起眼簾,一對綺絕似夢的煙色眸子,勝過十丈軟紅所有的千嬌百媚,是揉碎桃花無數漫天飛舞的那一場驚豔,剎那間,引人神魂遁出,是癡迷是沉淪,從此萬劫不復。
“我好餓……”她眼波盈盈,無辜卻又勾魂,輕然咬住脣瓣,滲出的豔紅之色,比胭脂還毒,“可不可以給我弄點喫的……”
壯漢簡直看得魂不附體,怔了片刻才鬆手放開她,繼而唔了兩聲,聽到前方傳來賣包子的吆喝聲,連忙應道:“你、你等一下。”
生怕讓她久等一樣,他立即丟掉酒壺,大步流星地朝包子鋪行去。
顏紅挽重新勒緊兜帽,側頭冷冷地瞥去一眼,便消匿在人羣中。
☆、廝守(終)
她兜兜轉轉地拐過幾條巷道,突然一隻大手從後猛地拍上她的肩膀,正是方纔那名壯漢。
他眼神含着熱切迷戀,伸手遞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
顏紅挽不料他追了上來,幽冷一笑:“我又不想吃了呢。”
壯漢愣住:“那、那你想喫什麼?”
顏紅挽沉吟下:“炸糯糕。”
那壯漢正欲轉身,但略一思付,又伸手搦住她的柔荑。
顏紅挽黛眉顰蹙:“做什麼?”
他抿了抿脣,吞吐道:“你、你得跟我一起去,我再買給你!”
顏紅挽莞爾,聲音柔靡如蛇一般繞耳:“你怕我逃走嗎?”
他不作聲。
顏紅挽秋波斜睨,迎着天光,有驚豔目眩之華,直直媚到人的心坎裏去:“我不逃便是,你先放開手……弄疼我了呢。”
壯漢猶豫一下,終於緩緩放開她。
顏紅挽走在前,他跟在後。不遠處有座樓高三層的酒樓,從門面看去已覺氣派不凡,一輛紫蓋綴纓馬車停在門前,有小廝搬來腳凳,扶着一名年逾三旬,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緩踱下車。
顏紅挽眸角微眯,倏然施出全力,飛奔而去。
這一幕令人大呼意外,那華服男子轉過頭,只見她抖篷翻開,青絲飄揚,宛若月下一隻輕盈舞來的蝴蝶,他愣仲間,驀聞她身上飄來的脈脈幽芳,似能奪魄,竟傻了一樣,任她翩然撲入懷中。
她渾身雖裹着斗篷,但依顯纖孱弱骨,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護。身旁護從驚呼聲“侯爺”,正欲拉開顏紅挽,華服男子卻揮手阻止,摟住她,輕輕地問:“姑娘,你怎麼了?”
顏紅挽仰起頭,眼波潺潺一繞,流轉間嫵媚太濃,已叫人癡怔當場。
“可不可以幫我個忙……”她脣瓣上隱隱有花息縈繞,一字一句從脣際吐出,彷彿透明的蝶羽在空氣裏曖昧地遊走,“幫我……殺了那個人。”
華服男子身體震顫,不知是被那絕色容華所懾,還是爲那言辭間的狠毒所驚。壯漢叫嚷着衝上來,卻被兩名護衛阻攔,華服男子見狀叱喝:“大膽刁民,還不快給我速速拿下!”
他又低首凝視顏紅挽,嗓音格外輕柔:“你別怕,有我在,絕不會讓人傷害你,我這就派人打發了他。”繼而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顏紅挽從他懷中掙脫,只是淡淡道:“多謝了。”
見她轉身欲離,華服男子心下一陣患得患失,當即問:“你去哪裏?”
顏紅挽沒有理睬,側首時,那姣好的輪廓線條在光照下,仍舊美得窒息,他猛地倒吸口氣,下定決心,一揮手,三四名護從迅速上前圍堵。
顏紅挽步履停頓,見他立在那廂原地負手,語含譏誚:“侯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人嗎?”
北燕侯繃住眉宇故作威嚴,但在她的冷視下,終究唉聲一嘆:“你肯不肯隨我回府?”
她輕笑:“我有一個請求,侯爺答應,我便心甘情願地回去。”
北燕侯內心一動,神情微帶喜悅:“什麼請求?只要你說出口,便是金山銀屋我也給你!”
顏紅挽五根素指抵脣,嫣笑如花,白皙眼瞼下卻流動着一痕隱晦不明的暗波:“侯爺若肯割掉自己的舌頭,我就隨侯爺回府。”
北燕侯聞言,額頭青筋暴起正欲大怒,可當見她面無畏色,三千飛發,那天光雪容,傾城之姿,帶着晶玉彈裂的美豔動魄,情不自禁就想到她衣際間的幽華暗香,似還在懷中楚楚,胸口頓時一軟,他神情平復下來,開口下令:“抓住她!”
兩名護從剛要碰到她,不料一陣勁風從後橫掃背脊,痛若刀削,二人驚呼一聲栽倒。
眼前出現一名披着破舊斗篷的年輕男子,儘管形容潦倒,但星眉俊目,顧盼間恍若朗朗皓月,流露出風神之質。北燕侯當即問:“你是何人?!”
池曲揚並不理睬,一把將顏紅挽攬入懷中,目睹他欲奪佳人,北燕侯心生慌亂,出言喝令:“快點攔住他!”
衆人蜂擁而上,怎奈池曲揚武功太高,擎劍不曾出鞘,幾招連擋帶攻下,便將幾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像護着至*珍寶一樣,把顏紅挽裹在斗篷內,最後施展輕功,帶着她破出重圍。
北燕侯伸手半空,卻挽不住那絕代纖影的半分衣角,只能幹站原地,眼睜睜地看着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池曲揚帶着顏紅挽來到一片林間,剛鬆開手,顏紅挽就往樹上撞去,他大呼一聲,手疾眼快,硬是將她拽了回來,拍中背後-穴道。
顏紅挽軟軟一倒,他抱着她就勢坐在地上,那時天地萬物猶如俱滅,眼中只有她,一遍一遍脫口喚道:“紅挽……紅挽……”他嗓音沉痛,臉龐貼上她的鬢邊,燙得彷彿火烙,“我知道,你寧願死……也不肯喜歡我……我不會再逼你了,只求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顏紅挽被封住穴道,一雙眼睛呆呆望着天空,寂若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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