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和解
韓三評愜意的倚靠在沙發上，眼神沒什麼焦點的望着對面的一株盆栽，緩緩道：“墨家有一任鉅子，名叫孟勝，受楚國一個貴族的委託，鎮守一座城邑。後來那個貴族犯事出逃，楚王派遣軍隊沒收貴族城邑。所有人都勸孟勝交出那座城，孟勝拒絕，認爲自己身爲墨家鉅子，應該堅守自己的道義，言出必行，便是戰死也不足惜。
他先派遣兩名墨者，將鉅子令送出城，交到田襄子手中，任命田襄子爲新一任鉅子。之後便帶領200位墨者，從容赴死。
那兩名墨者，帶着鉅子令突圍後，將孟勝的命令傳達給田襄子，任務完成，便要返回那座城邑，與孟勝一同殉道。田襄子以鉅子的身份命令他們留下，他們不聽，義無反顧的回到孟勝戰死之處，自盡而亡。”
他收回眼神，看着安雲天：“你塑造的這個黑娃，倒是很有那兩名墨者的風範。不願偷生，情願與同道義士共同赴死，這就是中國幾千年來所稱道的大丈夫啊。”
安雲天道：“這個故事我知道，不過我構思那個劇本時，可沒想那麼多。不過聽你這麼一說，倒覺得墨家和赤派，還真是挺像的。”
“可是墨家這麼講究道義，最後不是滅絕了嗎？”韓三評道：“孟勝以爲自己守住了墨家的道統，以爲田襄子能夠讓墨家發揚光大，可是因爲他帶領200位墨者殉道，墨家精英損失慘重，繼任的那個田襄子，不但沒有讓墨家振興，反而日漸勢弱。
倒是儒家，孔夫子的子孫們，歷代衍聖公，金來了降金，元來了降元，清來了降清，曰本人來了，還想降日，兩千年了，越活越滋潤，全天下的人都得敬着他。
毛先生那會兒，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了一陣子，現在不又起來了？你只看國家每年拿出多少錢建孔子學院吧。”
說到這裏，他哼哼一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北島這句話，說的當真一點沒錯。”
“可是北島20年前鬧的那麼厲害，流亡海外，這幾年，國家不也慢慢開始接受他了嗎？我估計，不出幾年，他就能重返內地了。”安雲天道，“我那個岳母，孤身一人，又不會寫詩，也沒什麼社會名望，用不着這麼如臨大敵吧？”
“北島在外邊20年，國家才讓他回來，你那個岳母這才11年。”韓三評冷笑道，“而且，北島是右，你那個岳母是左，北島動筆桿子，你那個岳母動刀子，這兩邊的分量，可完全不一樣。”
安雲天道：“筆桿子能改變世界，刀子可不會。魯迅不是曰過嗎？學醫救不了中國。”
“可是操刀的人卻有腦子，腦子裏的東西會傳給另一個人。”韓三評眼神冷冽，“不巧的是，那個人年紀雖輕，卻是中國風頭最盛的導演，她還有個金牌製作人男友，這個男友正主持一項規模宏偉的電影計劃，而電影，改變世界的能力，一點不比筆桿子差。”
“說來說去，還是個人感情生活在政治上不過關啊。”安雲天無奈的慨嘆。
韓三評道：“所以組織上要求你當斷則斷。”
安雲天道：“其實那部電影，最後的結局我還沒說完。”
“哦？”韓三評挑挑眉，“你還有什麼沒說？”
“不是我還有什麼沒說，是黑娃還有什麼沒說。”
“那麼，電影的最後，他說了什麼？”
“他說，”安雲天再次咳嗽一聲，再次閉上眼睛醞釀感情，將自己代入到黑娃的身份之中。等他睜開眼睛，臉上全是釋然和溫和的笑意。
“是有那麼一點點小失望，與我原來想象的不大一樣。”
他的笑容裏有些苦澀，但很快就消失了，“可是那不算什麼，真的。至少，我們的偉大功業，是被刻在紀念碑上的，我們的光榮事蹟，是被寫在孩子們的課本上的。有些人不理解我們，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可是有很多人還是記得我們的，還記得你帶我去廣場上看升國旗的那次嗎？我在那裏看到了希望。
國旗的北面，是金碧輝煌的城樓，上面掛着我們的領路人的畫像，國旗的南面，是紀念碑，上面刻着我們的豐功偉績。再往南，是主席他老人家的紀念堂，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去緬懷他。
光是這些人，已經比我們長征時的人要多，要多得多得多了。
你說的對，我們喫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經歷過中國最黑暗的時刻，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對我們的同胞們失望，現在怎麼會失望？
就像你。我剛剛見到你的時候，你是一個多麼任性、多麼不懂事的孩子啊！那時好多戰士都說，這人這麼驕橫自私，吃不了苦，還浪費糧食，肯定是地主資本家的大少爺，反動派，還是早點槍斃了最好。
如果那時候，指導員沒有阻止大家，可能你早就被我們打死了。想起當時的情景，你也後怕的很吧？”
混小子破涕爲笑，默默點頭。
“而你現在，是一個多麼勇敢忠誠的小戰士啊！你的成長速度之快，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預料，當初說要把你槍斃的同志，最後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走了眼。”
黑娃非常欣慰的看着混小子，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學生、接班人，“我們這些日子所見到的這些人，也是這樣。許多像你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從小嬌生慣養，喫着香甜的食物，穿着漂亮的衣服，住着寬闊的房子，上着整潔的學校，在明亮的燈光下讀書、寫字，健康活潑，你們過的多幸福啊！我很榮幸，這其中有我們這代人的一些功勞。你們的幸福，就是我們的驕傲。
你們的身上當然有很多缺點，可是優點更多，你們只是……只是還沒發現而已。我相信，當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個文明，再次遭遇重大危機時，你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會勇敢的站出來，肩負起沉重的使命，帶領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走向光明。
你不就是這麼成長起來的嗎？你爲什麼覺得，其他人就不如你？小鬼，雖然你做的不錯，可也不能驕傲啊！”
黑娃和混小子都笑了起來，笑的眼裏都有了淚花。
“你們比我們那一代幸福，我相信，你們也會比我們那一代強。”黑娃道，“如果你們不能比我們那代強，那就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我們首先要反省自己。”
“所以，不要再自責了。”黑娃拍拍混小子的肩膀，“你們已經做的夠好，你們組建了強大的軍隊，抗震、救災、保衛邊疆，像主席說的那樣，爲人民服務，沒有辱沒我們紅軍戰士的光榮傳統。
你們建了這麼好的城市，修了這麼寬闊的馬路，走在上面，簡直要飄起來，輕鬆極了！我們那時候哪有這樣的路哦，都羨慕美國蘇聯有，現在，換他們羨慕我們了。
你們還舉辦了奧運會，那個鳥巢，真有意思，那麼多的鋼！比我、我爹、我爺爺、我太爺爺這幾輩子人加起來見過的都多，比外國加起來都多，多厲害啊！
在奧運會上，你們還拿了那麼多金牌，那些姑娘小夥子們真棒，都是好樣的！他們也吃了好多苦，他們本來可以不喫那些苦的，年紀輕輕，落一身病，何苦呢？可是他們咬牙堅持了下來，拿下好多好多金牌，把什麼美國、英國、俄國、曰本、法國、德國、意大利、奧地利全比下去了！他們當年組成八國聯軍打進邶京的時候，肯定沒想到有這麼一天，我們罵我們是東亞病夫的時候，肯定沒想到有這麼一天。
你們還造出了火箭，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長征】。”
黑娃眼中淚光盈盈，臉上的笑容卻更大了：“你們用它發射衛星，給衛星起名叫【東方紅】。你們沒有忘記我們，你們用各種方式，紀念我們，歌頌我們，跟後代講述我們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裏，我們那麼偉大，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做的事，居然有那麼偉大。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謝謝你們。”
混小子泣不成聲，使勁搖頭道：“不，是我們，我們應該，感謝你們，感謝……你們……”
黑娃哈哈大笑：“多好啊！多好啊！
你們把這個國家建設的多好，多漂亮啊！
你們取得的成績多大，多振奮人心啊！
跟這些成績比起來，你們的缺點和錯誤，又算什麼呢？
小鬼，別哭了，你是一個勇敢的戰士呢。”
混小子卻哭的更厲害了，他知道，黑娃是一定要走了。
黑娃繼續道：“雖然有些倚老賣老，但我還是要說，你們的那些缺點和錯誤，並沒有那麼嚴重，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改正那些錯誤，到那時候，你們會更加理解我們，會有更多的人理解我們，他們會知道，以前錯怪了我們，我們所從事的，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業。
沒關係，我們原諒你們，其實也無所謂原諒不原諒，我們本就是一體的。”
說到這裏，黑娃臉色嚴肅了起來，正色道：“在這裏，我也要請求你們的原諒。那個時代，我們年輕、急躁、缺乏經驗，我們身上也有很多缺點，也曾犯下過很多錯誤。雖然有些錯誤說不清楚，但主席一直說，是人就會犯錯，告訴我們要有自我批評的精神，我，和我的同志們，都犯過很多錯誤。
長征這件事，本身就源於許多重大錯誤。
當初我們差點槍斃你，也是一個錯誤，幸好，我們沒有真的那麼做。
我們和你們一樣，都莽撞而武斷，都犯下過許多令人痛心的錯誤，以後還會繼續犯錯，有些錯誤可以改正和彌補，有些卻無法挽回。
但請相信，無論我們做了什麼，我們是愛着這個國家，愛着這個國家的人民的，我們願意付出我們的一切，去保衛這個國家和她的人民。
所以，如果我們哪裏做的不好，你們可以批評我們，然後從我們的錯誤中汲取教訓，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做的比我們更好。對於我們做下的那些錯事，你們也一定會理解和寬容，而不會因爲那些錯事，就否定我們的光榮和偉大。
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最後的離別時刻到來了，黑娃向混小子行了一個軍禮，道：“主席說過，不拿羣衆一針一線，今天我卻要違反以下紀律了。小鬼，我想跟你要一樣東西。“
混小子淚眼婆娑：”什麼東西？你說。“
”一張照片。“黑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邊比劃邊描述道：”就是一張，一家人聚在一起喫飯的照片。照片上，有爺爺奶奶，有爸爸媽媽，有叔叔嬸嬸，還有幾個小娃娃。他們每個人都很高興，臉上掛着大大的笑容，圍坐在又大又圓的桌子旁，面對着鏡頭，照了這麼一張照片。
他們每個人都很幸福，臉上都放着光。
在桌子上，是各種各樣豐盛的飯菜。有魚，有肉，有湯，有菜，有米飯，有饅頭——是饅頭還是米飯來着？記不清了，反正是白花花的一團，能讓人喫到飽，喫到撐。還有酒，老郝最喜歡喝酒了。還有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飲料，有國產的，也有進口的，很好看，也很好喝。
他們的頭頂上，是明亮的電燈，好亮好亮的，比部隊裏用的亮多了。他們的身上，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又保暖又好看，比最有錢的地主婆穿的都好看。
我忘了在哪裏見過這麼一張照片了，看了一眼就忘不了了。我把這張照片帶回去，給同志們看，我會告訴他們：革命成功了，新中國成立了，戰友們的鮮血沒有白流，我們的子孫後代，都過上了好日子。“
混小子使勁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把那張照片找出來！“
”謝謝你！“黑娃開心的道，臉上充滿憧憬：”同志們看到這張照片後，一定會非常高興。主席說的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們所有的犧牲和付出，都是有價值和意義的，這張照片裏的那家子人，就是我們犧牲的意義所在。我和我的戰友們，會爲了實現那張照片裏的場景，勇敢而堅定的戰鬥下去，直到我們流乾最後一滴血。“
到這裏，這個故事算是真正走到了結尾，混小子找到了那張照片——雖然不是黑娃看到的原版，但大體內容相同，都是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進餐的場景。
他把照片打印出來，送給黑娃，黑娃很滿意，鄭重其事而小心翼翼的藏在貼身衣物中，和混小子告別之後，離開21世紀，回到了狼煙四起、天翻地覆的革命年代。
故事的最後，他找到了自己的隊伍，同志們驚喜的看到黑娃沒死，都圍上來打招呼擁抱。他們每個人都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眼神卻都像星辰一樣璀璨明亮。
——他們絕大多數的名字，都出現在了烈士紀念館裏，絕大多數都沒有活到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天。
現在，黑娃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了。
草鞋有些紮腳不舒服，被同志們簇擁在中間的黑娃，笑容卻無比的燦爛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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