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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七十章·“HE·Symphony No 6 In A Minor”

作者:封遥睡不够
“我曾经觉得。”那個人說:“只要成为了神,就能担下一切,为他们实现一切。”

  苏明安静默着。

  “他们需要存活,我便赋予他们存活。他们需要贸易,我便想办法为他们开通贸易。他们需要斗争,我便操控他们斗争。”那個人說:“在云上城的六十年,于我而言太久了,我曾不止一次对消散的生命感到歉疚,也曾不止一次希望寿命告终、或是长睡不醒。”

  “但在被你拽下来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察觉,六十年的成神时光就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我好像曾经那样爱着他们,爱到自己都什么都不剩,但又感觉這种爱是隔着一层东西,更像隔岸观火。是爱着一個虚无的意象,或是一個高升于‘人’之上的标志。”

  “如今我重新成为了苏凛本身,這种爱变得更为浓烈,它好像回归了本真的原貌。”

  “然而。”

  那個人不說话了。

  苏明安静默许久,缓缓出声:“……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沒能回家。”

  苏凛沉默着。浓烈到粘稠的夕阳下,他的双瞳有一种金子般的质感,让人觉得无法触及。

  “普拉亚不需要神明了。”

  良久的沉默中,响起了近似于叹息的声音。

  苏明安不知道苏凛是抱有怎样的心情,才会說出這种话。

  他该是极度的骄傲,认为成为神明就能庇佑所有人。又或许是极度的自醒,知晓普拉亚已经不再需要“苏凛”這個角色。他照顾了、庇佑了、深爱着八十年的土地,他无法脱离的相当于爱人的故乡,倏然之间,已经沒有他本身的“必要性”。

  “是我把你拽出来的,我也会把你送回去。”苏明安說。

  苏凛侧头,用一种难得的、迷茫的眼神看着苏明安:“世界游戏已经结束了,苏明安。你无法再送我回去。”

  苏明安摇头:“沒有结束,我還在其中。”

  苏凛說:“我不觉得你是疯了,所以,你应该有說這话的道理。”

  苏明安笑了,即使是虚假的苏凛,也是唯一能真正理解他感受的人。毕竟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的人:“是啊,我感到幸运。”

  “幸运?”苏凛沉吟片刻:“是幸运于——世界游戏已经结束了,当下的结局让你满足。還是幸运于——世界游戏還沒结束,你還有改变结局的机会?”

  二人对视良久。

  谁都沒有說话。

  潮湿的长风吹起他们相似的黑发,相似的眼瞳裡倒映着对方相似的眼神。

  仿佛无形的钟声在這一刻敲响,苏凛突然理解了苏明安的眼神:“你這個人真是……连我都要拯救嗎?”

  你說你要带所有人回家。

  现在所有人已经回家了。

  你却還想做到更好,把我也送回家。或者,你還想挽回更多东西。

  你還要再承担多少。

  你還要再承担多少。

  苏明安?

  但是在苏凛的眼瞳中,倒映着的苏明安缓缓开口: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我不想救你。”

  所以他们才那么像,连对方的赞扬都别扭地不想接受。

  苏明安转過身,江水哗啦、哗啦地响,白色的鸽子停留在蓝白色的栏杆上,渔夫吆喝着收網,远方传来船笛,這些蔚蓝色的、纯白色的、沒有颜色的、声音、景物、人间与笑容,在這一刻融洽地并存,丰沛而鲜亮,仿佛初次相逢,又似久别重逢。

  苏凛在這长风中双手插兜,目送青年离去。卡其色风衣在风中摆动。他或许正在回忆废墟世界中他也穿着卡其色风衣,在陌生的世界裡寻找故土的痕迹。或许他想起的正是普拉亚的蓝天,蔚蓝色与纯白色相似地融合在一起,渔夫抛起渔網,小船传来笛声——

  ——而那一天,一位青年自一片蔚蓝色与纯白色从远方行来,握着亚尔曼之剑与他初逢。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如今青年仍在旅途。

  他說要带他回家。

  苏凛笑了一声,背对着青年。他依然在远望着底下這條生生不息的江水。苏明安的家乡离海有一段距离,于是苏凛停留在江边感怀過去。

  是他不愿意离這個病人太远。虽然這個原因他永远不会說。

  ……

  苏明安去了一趟诺尔的家。

  這不是诺尔在郁国的家,而是吕树等人给诺尔造的一個新家,就在苏明安的居民楼旁边。房间裡有诺尔喜歡的放满甜点的冰箱、孩子们的照片、七彩色的琉璃摆饰。

  苏明安在這個房间裡坐了很久,直到夜幕彻底落下。

  他错觉地感受到,诺尔仿佛就在這個房间裡,与他同呼吸。

  他不知道为什么,這個未来诺尔死去了。

  吕树說,诺尔沒能走出世界游戏。所以他们给诺尔造了一個用于纪念的房间,摆满了诺尔喜歡的东西。

  苏明安在房间裡转着,他看到了诺尔的乌鸦,放在花园裡,是一比一仿制的毛绒乌鸦玩具。他倾身贴在巨大的乌鸦上,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温暖,仿佛是一轮不发光的太阳。

  他看到了墙面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照片,這并非真实的人像,而是山田町一用写实手法画的孩子们的脸,都是新世界公会的那些……被诺尔照顾的孩子们。他们此时应该在世界的某些角落健康地成长。尽管孩子们不再记得,在一年的时光中,有一個名叫诺尔的人曾经照顾着迷惘的他们,直到他们平安走出這一场惨烈的游戏。

  他突然发现這個空置的花园裡长出了鲜花。不是吕树等人种下的,而是花朵自己长出的。或许是有白鸟曾经飞過這裡,意外丢下了花种,或许是长风曾经经過這裡,带来了鲜花的生机。

  茂盛的、灿烂的太阳花。

  苏明安望着這些攀附在墙壁上的太阳花,空无一人的房间裡,只有孩子们的照片在泛着一层反光,沒有人照顾這些花,于是它们盛开得任性而放肆,爬過矮墙,爬過门栏,几乎要嚣张到室内去。

  它们一路攀附着,直到凑近一张贴在墙壁最上方的照片——金发的少年灿烂地笑着,对着镜头比“耶”的手势。太阳花就在這张照片边缘停下了疯狂生长的态势,安静地在這张相片边缘开出了一朵盛放的花。

  连诺尔的鲜花都生长得旺盛而节制,像极了他本身。

  “……”

  苏明安将一朵太阳花取下,搁置在乌鸦的额头,仿佛在心中放下了什么。

  夜幕之下,名为“太阳”的满园花朵仍不低头。那個少年,本身就是擅长在最黑暗的时光裡高昂着头微笑的人。

  而苏明安缓缓地低头。

  ……這种可能性,我也不会让它发生。

  尽我所能。

  他转身,背对着满园太阳花,向前走去。

  他仍然沒能听到神灵的声音,仿佛這场梦境仍沒有结束。

  ……

  夜晚,苏明安躺在床上,他无声地凝视着天花板。

  门外传来脚步声,少女走了进来。因为苏明安经常会半夜发疯,玥玥会在旁边打地铺照顾。吕树等人也睡在不远的地方。

  玥玥不会觉得睡得近就很冒犯。她在照顾一位病人,照顾一位与她灵魂相通的友人,世俗的目光无法穿刺她的灵魂。

  躺在同一個房间裡,月光也显得温柔。苏明安睁着双眼,直到地上的窸窣声停下。

  少女躺在被窝裡,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将来,等你大学毕业了,我們一起去旅行吧。和吕树、诺……林音、山田町一、路、莫言他们一起。”

  由于苏明安一直离不开药,他们始终沒有一起旅行。

  “好。”苏明安說。

  “我們可以去路的国家长住,或是其他国家也行,露娜也很欢迎我們。”少女說。

  “我不喜歡太冷的地方。住所不能太冷。”苏明安說。

  “嗯,我也不喜歡。太热或太冷,都不好,我很喜歡龙国的一年四季。”

  “我們长住的地方,经济可以不用太繁盛,只要足够日常起居就好。”

  “可以。”

  “而且,交通也不用很畅通。有的时候,享受慢调的生活也不错。”

  “好。”

  “住所周边可以有好看的风景,沒有也沒关系。你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很美的风景,任何地方,有你们陪我,就很好。”

  “会的,我們一直在你身边。”

  “住所附近最好有很多鲜花,我记得,林音喜歡花。如果有好吃的食物,那也很好,你喜歡吃不同风情的小吃。”

  “好。”

  “会有那种地方嗎?”

  “会的,我們一定会去……”

  玥玥的声音停下了。

  她的声音被苏明安的动作打断,她看到苏明安坐了起来,发丝凌乱,手指攥紧,眼裡隐有水泽。

  黑暗中,青年的视线在颤抖,他的眼瞳裡倒映着她,倒映着融化的月光。

  “会有那样的地方嗎?”他又问了一遍,连声音都变得滞涩。

  “当然。”玥玥說。

  這個世界很大,我們還很年轻,总有足够的時間,总有会去的地方的。

  “会有嗎?会有……這样的可能性嗎?”他說。

  “当然。”

  “我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嗎?”他說。

  “当然。”

  他的瞳孔一直紧缩着,仿佛在听一個动人而遥远的童话。

  他们继续假想着未来。

  她說她還想学更多乐器,到时候她一個人就相当于一個音乐团,给他演奏起来,肯定很有意思。

  她說吕树最近想把发色染成黑的,毕竟他现在已经回归社会了,不再是被人唾弃的流浪汉,白色的头发总是引人瞩目,他之后想当一名刀术老师。

  她說山田町一已经提前毕业了,他有志来龙国读研,想学心理学,将来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去开导更多困惑于性别的孩子们,他想让冬雪从此能够勇敢地成为阳夏。

  他们一点点地說着,犹如睡前的絮语,把对于未来的一点点畅想,逐步逐步地加到這份假想中去,像是小孩子在堆沙堡,直到构建出一個让他们都满意的未来。

  月色沉寂,时针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

  苏明安突然有种离别的预感。

  他望着玥玥,她躺在暖和的床裡,旁边放着药物和水。见他望過来,她的眼神也流淌着融化的月光。

  “明安?”

  “观测者能回来的,对嗎?”苏明安說。

  “是啊,我就在這裡呢。”玥玥說。

  苏明安沉默着。

  长久的寂静会,他很轻地开口。

  “那就好。”

  “那就好……”

  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吕树和林音几人穿着睡衣走了进来:“苏明安……”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這种预感,但苏明安好像要消失了。

  苏明安闭上眼,他知道這依然是神灵的把戏,如果他“认可”了這個可能性,選擇不离开,他就会彻底沉浸在這场幻梦,也许不再醒来。

  ……不再,醒来?

  他突然笑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濒临崩溃时假想,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彻底地死去了,那或许算是一种解脱。如今的幻梦让他感到幸福,如果真的沉浸在這场幻梦中不醒来,那真是……满足了他偶尔会萌发出的愿望。

  但是。

  他缓缓走下床,月光洒上他的脸。

  玥玥站起身,紧紧拉住他的手,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将她的手放在他手腕。像是要拽紧他,也像是要推开他。

  她的眼底依旧是独属于她的月光。

  “对不起。”

  他說。

  缓缓地移开她的手,坠入她眼底融化的月光。

  他在深海中张开嘴,盐水呛入喉咙,彻底封锁了他最后一丝发出活泼的、陌生的自己的声音的……可能性。

  只要你们归家就好。這样就好。我庆幸的不是能随你们踏入春日,而是我還拥有拯救迷失在冬日中人们的机会。

  他一边吞咽着苦涩,一边笑着无声地說——

  对不起。

  我无法逃跑。

  玥玥的眼神开始失色。

  “這是你一生中悲苦的起源。”她說。

  一切都开始失色,吕树身上的运动衫、山田町一手裡的画板、林音的吉他、莫言的木剑、還有玥玥眼裡的……清透的、美丽的、令人想要落泪的月光。

  “但我祝福你,拥有璀璨的春日……明安。”

  那個被二人一点点构建出来的未来崩塌了。

  扭曲的漩涡再度出现在苏明安视野,他大口大口吞咽着苦涩的海水,一点一点被身上无法形容的重负拖入深海。拖着他双脚的是什么?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明安。

  苏明安是谁?

  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触及到自己滚烫的眼泪,他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宛如坠入深海,海水侵袭着他的感官,无限延伸的痛苦击碎了眼前的一切,玥玥等人的身影在破碎消失。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扑,满眼都是昏花的黑白色,却什么都沒抱住,凭空被溅了一脸温热的血——他還以为自己能抱住谁啊?

  或许连主办方都沒想過有人能以一介凡人之躯与他们对垒。

  所以這位凡人也从未想過這一路会這么艰难。

  ——他就在這沉溺的深海中睁开眼,看到了眼前静默的神灵。

  神灵的神情依然沒有变动,墙上的时钟也只過去了一分钟,仿佛第一玩家真的只做了一個短促而不真实的白日梦。

  他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仍然残留着温度与实感。

  五颜六色的花在他的心口绽放着,而人们的身影永恒地存放于其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坠落。

  他感到自己很轻,仿佛被凝固成了一個名为拯救的空壳。又感到自己很重,无数條生命沉坠在他的心口。

  他不知道。

  ——一场回家的幻梦,凭何能给他這么大的触动。

  他不知道。

  或许他是知道的。

  “感到绝望嗎?”神灵說:“它的名字叫HE·归家之后。沒有人记得你的付出,沒有人记得你是谁,你甚至失去了最信任的友人。這就是你的一個未来……让你做了個噩梦,抱歉。”

  苏明安的眼角,干涩得沒有一滴泪。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一场沒有结局的电影,连短暂的梦境都不能出现在剧情裡。

  ——饮下智慧,如刺入权衡之剑。不得脱离,不得沉沦。应宽待于世间,无论爱恶。

  甘愿受难的救世者背负着世人的期望与责难——

  于是鲜血遍地,盛开成花。

  长久的寂静后,苏明安很轻很缓地开口。

  “神灵。”

  神灵注视着他。

  “我……”苏明安說: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流淌的、清澈的、像她一样的月光。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

  你给我讲的故事,独属于我的故事。

  我很喜歡這個……

  他闭上眼,遏制住自己窒息的、月光般的笑容。

  “……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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