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方节度使
寅时七刻(接近早晨五点),第一缕曙光照进了长安。
大明宫南建福门,待漏院,一百九十八名官员,正等候在這裡。
轩敞的殿内,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等到夜漏尽后,就是卯时,建福门宫门就会开启,他们会在御史台官员的带领下,进入宫门口,由守卫宫门的监门校尉查验“门籍”后,再经過龙尾坡道,进入宣政殿,按照规定的班序站列。
大殿内,设有黼扆(帝座)、蹑席(地毯)、熏炉、香案
宰相以及三省官对班坐于香案前,剩余百官坐于殿庭左右。
至于列班顺序,非常复杂,就不多說了。
当今门下省侍中,是牛仙客,也就是左相,等到百官落座之后,他会奏报外办,外办就是提前一步进入大殿的皇帝警卫员,官方称谓叫做千牛备身。
外办查看殿内情况之后,确定一切正常,就会向外通报,然后大唐王朝的现任皇帝李隆基,会在一名宦官的陪侍下,缓缓步出西序门,进入宣政殿。
六名内侍(宦官)手执巨大的团扇,遮挡着李隆基的进殿路线,直到皇帝升御座,扇开,随后左右留执扇者各三人。
中书省通事舍人裴晤,赞官员再拜,百官行礼参拜之后,李隆基這才一屁股坐下。
臣见君为朝,君见臣为会,合称朝会,那么今天的朝会,随着李隆基屁股坐稳,也就开始了。
這位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剑眉宽鼻,虎目垂耳,极具威严,他身体健康无疾病,吃的好睡得好,红光满面。
他的眼神在前排列班的主要官员身上扫视一圈后,又在一個年轻人的身上驻留了许久,這才看向当今的右相李林甫,示意对方可以奏事了。
李林甫微微颔首,开始引导官员奏事。
他是右相,牛仙客是左相,古代的传统一向是左为大,但为什么领导官员奏事的,是李林甫呢?
因为李林甫的官职,叫做中书令,是中书省的老大,中书省就是隋朝时候的内史省。
而牛仙客是门下省侍中,也就是隋朝时候的门下省纳言。
這两個省的主官,是铁板钉钉的宰相,但是中书令又叫紫薇令,是首相,门下省侍中又叫黄门监,是次相,所以右相是大于左相的。
东西两侧殿内的一百九十八名官员,几乎都是正六品上,有职事官(有实际职位的官员)、致仕官(因年老疾病辞去职务的官员)、散官(文武散官)、勋官(勋爵)四种,哦对了,還有亲王。
這裡在座的,都是這座王朝得以正常运转的核心所在,但也不能說他们就是缺一不可,因为今天的這些人当中,就有一個缺了他,也无求所为的人
皇十八子,李清。
也是在座的唯一一位,皇帝的儿子。
李清今天之所以来参加朝会,并不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实际上李隆基防儿子防的比谁都厉害,就在三年前,他一日杀三子,骨肉之情在有唐一代,都是淡薄如水,這都要感谢李世民开的好头。
所以李隆基的儿子,是沒有资格参加每日常朝的。
那么今天李清为什么会出现在這裡呢?這是源自于他脑门上顶着一個非常诈唬人,但却毫无实权的头衔:
朔方节度使。
准确点說,叫遥领。
开元朝,亲王和宰相,可遥领节度使,开元十五年,李隆基十一子并领节度,遥领天下藩镇,不出阁,然后再接下来的几年间有人开始陆续卸任,宰相遥领的,目前为止有两個人担任過,萧嵩和李林甫。
至于为什么会這么安排?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让那些在边镇掌握重兵的将帅,与皇帝之间,多一個顶头上司,意思是,别看你在地方牛逼哄哄,但你是個副的,名义上你不是地方老大,权力有限。
正副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三千以上的兵员,副的调动不了,他得請示朝廷,而正的坐镇,可于匪患寇边时便宜行防御事,但是主动出击的话,也得請示朝廷。
李清今天在這裡,就是因为朔方节度副使,韦光乘,返京述职了,所以李清這個名义上的朔方老大,要来這裡当一回花瓶,走一個過场。
“臣受命领朔方副使,旦夕不缀,去岁草原部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幸赖将士卫戍,得保边境不失,然兵械耗费颇巨,亡者抚恤之资,亦不完备,臣奏請朝廷拨钱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韦光乘奏請道。
這個人出身京兆韦氏,在朔方干了有三年了,干的不咋地,朝廷中对他不满的声音很多,這次召他回京,是要换人了。
李清心裡也清楚,韦光乘虽然不太行,但换他的主要原因,還是因为干了三年,按照惯例,边军节度使,最多任职三年,是肯定要换人的。
這個规矩,也是为了避免边军将领在地方坐大,朝廷难以节制。
能干满三年,說明這個人還是有实力的。
李清就坐在大殿内东侧上首位置的香案后,其实就是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他的笏板,用以记录公务,就像开会时候用的笔记本一样,不過他的笏板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写。
他眼帘低垂,对于韦光乘的奏表,仿若未闻,毕竟人家压根也沒将他当回事。
他名义上是韦光乘的老大,但是人家进来之后,看都沒看過李清一眼,李清也沒能耐拿人家怎么着,毕竟李隆基的儿子,虽然是亲王,但普遍沒有什么地位,非常的窝囊。
韦光乘的一番奏表,其实合情合理,将士们戍边打仗,缺了兵甲粮饷,他跟朝廷要钱,无可厚非,但是這個时候要钱,时机不合适,也有点匪夷所思。
眼下的朝堂满坐寂然,沒有一個人搭這個茬,韦光乘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游视一番后,沉默的空气,也是让他一脸的尴尬。他的尴尬是装的,人家难道不知道自己就要卸任了嗎?旧官不问新官事,卸任之前给下一任要钱,能干這种事的,是大善人。
這座朝堂裡面坐着的,沒有善人。
但韦光乘還是开口了,說明什么?有人让他开這個口。
“朔方有這么艰难?去岁于朔方的兵戈战事,不過都是小打小闹,虽有损耗,然地方足以自给,”左相牛仙客皱眉道:“贺兰山西麓沃野之地,统辖七镇,养活不了六万四千七百人?”
朔方的首府,在灵州,也就是后世的宁夏灵武县,位于贺兰山和黄河的东面,由于贺兰山的阻挡,将来自东面的水汽都挡在了這裡,在黄河岸边形成了一片如同江南一般湿润的绿地,适宜耕种畜牧。
而牛仙客的這句反驳,很有分量,因为韦光乘的上一任,就是牛仙客,而牛仙客当时可不是副的,人家是正的。
也就是說,朔方其实不应该缺钱,因为設置节度使的藩镇地区,每年的赋税有两個走向,一個叫上贡,一個叫留州,也就是朝廷和地方的分成比例,七成归朝廷,三成交由节度使分配地方。
但是李清心裡很清楚,自从李林甫上台之后,边镇赋税的上缴比例一直在提高,說白了,李林甫在压榨藩镇,给朝廷捞钱。
那么接下来,又有几個人开口反驳韦光乘,大意是今天是八月初一,而四天后的八月初五,是千秋节,也就是皇帝的生日。
皇帝過生日,你不给钱,竟然還想要钱?你吃什么长大的能干出這种事?
李清的眼神在韦光乘脸上审视片刻,深感身处這座大殿,实在是如坐针毡,人人都是心口不一,你很难通過他们的语言,去揣摩任何一個人的心思。
就比如這個韦光乘,李清要不是熟悉歷史,哪能猜想到人家就是在给下一任接班人要钱呢?
人心鬼蜮、笑脸魍魉。
帝座上,李隆基的眼神转向了自己的儿子,淡淡道:
“寿王怎么看?朔方之艰难,你心裡有数否?”
我有数沒数,你還不知道嗎?朔方的哪一件事情,跟我汇报過?李清答道:
“儿臣不知。”
李隆基顿时眉头微皱。
這下子,其他一众官员,也都提起精神来了,都在聚精会神的关注着皇帝父子之间的這场交流,人人心知,有场热闹看。
“你身在京师,虽是遥领,但朔方之事不闻不问,你這個节度使,当的倒也清闲,”李隆基缓缓道,语气中颇有责备之意。
李清赶忙起身,道:“儿臣才干欠缺,不足以担此要任,請奏圣人,辞去朔方节度一职。”
韦光乘在给朔方的下一任要钱,李清在给下一任挪位置。
李林甫闻言,眉角微动,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李清,便转移了目光。
這么大一個官,虽然是個摆设,但李清說不干就不干,听着似乎太儿戏,毕竟遥领藩镇的亲王们,沒有一個是主动卸任的。
沒有权利,不還有個头衔嗎?
但是李清眼下的处境,不得不這么做,因为他和他爹目前之间的关系,非常非常的尴尬。
简直尴尬的要死。
李清,本名就叫李清,他是六年前穿越過来的,当时他還纳闷,自己歷史学的不错,怎么印象中,李隆基好像沒有一個叫李清的儿子啊?
闹了半天,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穿越過来的第二年,李隆基就给他改了一個名:李琩,這個字念g,不是瑁,虽然很多影视剧裡面将他称作李瑁(ao),這两個字也特别的像,但他确实叫李琩。
瑁(ao),古代帝王所执的玉器,用以覆诸侯的圭,乃天子之物,哪個皇帝会给儿子起這個名?
是的,李清就是歷史上唯二睡過杨玉环的,寿王李琩。
而李清,偏偏就是六年前穿越過来的,也就是說,杨玉环,他是真的睡了。
父子俩睡過同一個女人,你說尴尬不?
杨玉环,本名杨玉,小字玉奴,嫁给李清之后,叫玉娘,如今,還沒改成杨玉环這個名字,因为還沒有成为贵妃。
不過眼下人家已经不是李清的媳妇了,去年十月,奉李隆基旨意,出家当了女冠,也就是道士,道号太真,就住在皇宫内的道观太真宫裡,被李隆基给包养了。
老子拐了儿子的媳妇,這叫怎么一回事啊?不過沒事,武则天不也是被老子睡完儿子睡嗎?在唐朝倒也不算太稀奇。
因为杨玉环的缘故,所以他们父子俩现在,谁见谁,都尴尬,那么避免两人都尴尬的方式,就是李清主动退避,低调做人,所以這次請辞,李隆基虽然觉得很意外,但确是非常乐见的。
别看他面子上装生气,内心其实爽的一批,心想着今后总算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你這個龟儿子了。
平常私底下见面无所谓,因为那样李隆基不会觉得害臊丢人,但是在公众场合,他還是要脸的。
虽然他干了一件不要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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