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復憶
聽出那聲音是誰,我不敢相信,待那兩個人影漸漸走近,我不禁睜大了眼,那走在最前面的鶴髮白鬚、仙風道骨的老者,正是十四年前將我從河裏撈起來的救命恩人——清絕道長,而他身後跟着的其中一名少年,不是莫唯那小子又是誰?
“阿唯!”我回應了他一聲。
莫唯幾步便衝過來:“雪哥!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好想你……”他話未說完,像是看到了聖君,被他容貌所驚,漸漸睜大了眼,“藍眼睛…是你?你是個男子?”
“你們,認識?”我愕然。
莫唯點點頭:“好像,很久以前見過。”
“這不是小聖君嗎?”清絕道長呵呵一笑,“短短十幾年,你竟已修得了不滅金身,真是令貧道大開眼界。”
“是你…道長今夜怎會來此?”
“我的道觀就在林海另一端,遠觀對面山頭髮生雪崩,便帶弟子們過來看看,有沒有人需要施以援手。聖君衣衫單薄,要不要去貧道那道觀暖暖身子,歇上一歇?”清絕道長越過他的肩頭,目光落到我的臉上,眼神似乎有點擔憂。
聖君攥緊我被綁縛的雙手,身軀挺直,將我遮得更嚴實了些:“多謝道長好意,不必。來接我們的人,很快就會趕到。”
他話音剛落,我便聽見遙遙傳來犬吠與馬蹄聲,似乎正奔着我們的方向而來。聖君回身,將我打橫抱起,扭頭道:“道長乃異教徒,未免惹上殺身之禍,請道長帶衆弟子速速離開。”
“聖君,”道長的聲音自後方響起,“有一事,貧道必須告知聖君。你與泰雪二人雖有宿緣,可他卻也是你的命中劫星,你若想順利飛昇,需及早斬斷與他的紅線。聖君天生靈脈,心地仁善,若能成神,定能造福蒼生,扭轉乾坤。還請聖君放下私情,將泰雪交予貧道帶走吧,貧道會解開你們之間的宿緣之線,化解劫數,收他爲弟子,保他一生平順安康。”
我一怔,這話,怎麼跟方纔那個妖魔說的有點類似?
我真是聖君的劫數嗎?
似是覺察到我的疑慮,抱着我的手臂卻收得更牢,我一擡眸,便見聖君滿臉寒霜:“是不是劫數,是不是業障,不是你們說了算的。就算是,我亦不可能放手。後果如何,我自負。”
“聖君!”清絕嘆了口氣,“聖君若執意如此,貧道也無法阻攔,只是泰雪這孩子,十四年前曾頭顱受創,腦中積有淤血,故而想不起過去的事,早些年我本想渡靈力替他衝開顱中淤血,可他並無靈脈,貧道自也打不通他的經絡,頭病民間難有郎中能治,還請聖君請宮醫爲他看看,興許能治好。”
“你說什麼?”聖君定定盯着我,眼神猶如冰裂,“是真的……他如何會頭顱受創?”他回眸看去,可馬蹄犬吠已至近前,清絕道長匆忙帶着一衆弟子匿入了黑暗中,莫唯亦跑步跟上,回頭遠遠看了我一眼,揮揮手道:“雪哥,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看海!還有烏叔,他也在等你!”
養爹……我心頭一顫,還想叮囑莫唯一聲照顧好他,後頸卻被握住,迫使我扭過頭來,對上近處一雙如破碎琉璃的藍眸,“看海……你要共赴海邊的那個人,不該是他。”他呼吸顫抖,手指嵌入我髮絲間,“對不起……我竟以爲,你是騙我的。彌伽,我會找宮醫治好你,你會想起我,想起過去的一切的。”
明明恢復記憶是件好事,可不知爲何,我卻一陣恐慌,本能地掙扎起來,想要逃走,可聖君哪裏能容我逃,雙手猶如枷鎖一般將我困在懷裏。只聽身後有人喊道:“聖君,那是聖君!”
將我抱上馬車,聖君便栓死了我的雙腳,前來營救的侍衛們看他這般對我,都是瞠目結舌:“聖君,你這是……”
“教皇可有提前出關?”他反問,“可知曉今日之事?”
“尚未出關,您和王上遇險之事,她還不知。”
他點點頭,似鬆了口氣,放下了簾子。
“您可以鬆開我嗎?”我掙動着雙腳,“我不跑了。”
聖君不答,只是凝視着我:“所以,你之前改口否認,只是因爲,你在宮外有牽掛,不想一輩子被困在宮裏,是嗎?”
我點點頭。
他神色有些懊惱:“何不明說?我險些錯怪了你。”手指挪到我脣上,“疼不疼?”
見他眼神沒有先前那般瘋了,柔和許多,我膽子稍稍大了些:“明說了,您當如何?能許,許我將來出宮嗎嗎?”
藍眸又暗沉下來:“可許你與家人相見,但放你走,不可能。”
我的心一墜,不想說話了,他又將我攬入懷中,手掌捧着我的頭,輕輕摩挲:“我在想,興許,我當年所見,是不是我看錯了,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待你恢復記憶,便有分曉。”
待停了車,我的手腳才被解開。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只聽聖君低道:“去,請醫舍,偷偷那位天竺聖手過來,莫要驚動其他宮醫。”
“是。”我揉揉眼睛,透過車簾瞧去,外頭燈火闌珊,不遠處是一扇頗爲低矮的宮門,門口只有一個侍衛守着。
“此處,算是幼時,我與小十出宮的祕密通道。中元節前那日,我便是從這扇門出去的。當着滿街平民的面,沒敢和你多說話,見你一個人站在街上抹淚,總也放不下心,偷偷出去找你,你卻與他在酒肆喝醉了。”我回眸,見他靠在窗邊,在月下凝視我,眼底幽暗潮溼,“罷了,你都不記得了。”
我惶惑不安,又被他拉到懷裏,吻了吻額頭。
“你會想起來的,想起來,我們再重新開始。”
濃重的藥香薰入鼻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整個人似陷入泥沼,情不自禁地攥緊了聖君握着我的手。
“別怕,我在這兒。”他緊扣我十指,在我耳邊輕哄,待我眼皮子沉重地合上,才聽他對宮醫低道,“可以施針了。”
頭顱深處,一絲劇痛襲來。
寒風凜冽,萬鬼哭嘯。
“別讓那小子跑了,快抓住他!聖女留着他們有大用!”
前方卻再沒有了路。
我猛然剎住腳步,石子飛濺出去,滾落進幾步之遙的懸崖下。風雪呼嘯,我渾身發抖,看了一眼手裏的銀簪,便是它令我得以割斷身上的繩子,掙得了一線生機。那鮮紅的“活”字已斑駁不清,可阿孃臨死前的眼神卻還猶在眼前。
回頭望去,遠處山巔上,燈火輝煌的王殿宛如神宮。我不知道那女魔頭要將我和彌蘿帶去那裏做什麼,但卻能肯定,等待我們的那個“用處”,一定是比死更恐怖的結局。
數個打着火把的紅色身影在更近些的林間出現,宛如索命厲鬼。我抖得厲害,向後退去,攥緊了手裏的銀簪,回眸望去——
“對不起……阿妹,若我能活下來,我一定回來救你,等我。”
我幾步衝向懸崖,一躍而下!
我驚醒過來,驟然睜眼,上方煙霧繚繞,帷幔低懸,恍惚了許久,我才漸漸魂歸體殼。渾身冷汗涔涔,似還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裏,在生死之際掙扎,唯有雙手是暖熱的。
朝邊上看去,與我相隔了十四年光陰的面容近在咫尺,他閉着雙目,嘴脣緊抿,睡得很沉。眼前似起了一層霧,我情不自禁地抽出一隻手,隔着一點距離,描摹他的容顏。
見他眼睫輕顫,將要睜眼,我立刻縮回手,低下了頭,閉上眼,抑住了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
“彌伽,你醒了?”他撫摸着我的臉,“頭疼嗎?”
我搖搖頭。
“過去的事,想起來了嗎?”他附耳輕問,“可記起了我?”
我緊閉着眼,抑着想對他說的千言萬語,也抑着從心底要涌上來的血,口腔裏,都充斥着澀苦的血味,一如那個血夜。
我深吸一口氣,喚出那久違十四年的名字:“那林。”
他呼吸一重,將我深深壓進懷中,滾燙的液體滲入我鬢髮間:“告訴我,當年你爲何會頭顱受創失去記憶?”
你的母尊,滅了我家滿門。
殺了我的阿孃,奪走了我的阿妹。
這樣的真相,我該如何對他說出口?
若他知曉了,該如何面對我,面對自己的母尊,如何自處?
我恍惚心想着,突然想起那樹妖與清絕道長說的話,爲何他們皆說我是那林命中劫數,是他飛昇成神的業障?原來如此。
“彌伽?”他托起我的下巴,“與我分別之後,你到底發生了什麼?若你棄我而去是有什麼苦衷,只要你說出來,我信你。”
“沒有。”我閉着眼,扯起脣角,嚥下涌到喉頭的血,“沒有苦衷,那林……我就是貪圖那一千金銖,捨棄了你……當年孩子心性,說要私奔,本就是說着玩玩的,哪知道,你會真信啊?我怕了,就跑了,誰知還有錢拿,那自然……不拿白不拿。”
他的手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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