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章 和這個世界谈话的方式(中) 作者:未知 禇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后已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沒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這么短的時間裡重新稳定。对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裡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禇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禇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個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個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個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裡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這样和谐。 陈七沒有见過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說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禇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禇由贤有些紧张,面对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裡。 禇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沒有想到强到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嗎?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這個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禇由贤和陈七,微笑說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裡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歡這种感觉,說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說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這裡,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禇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說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說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說道:“他要对我說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沒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說些什么,他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說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說道:“他說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這個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說的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說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還谈什么神国?” …… …… 登岸后,禇由贤余悸未消,一個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說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說了不杀我們,自然便不会杀我們。” 陈七說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們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們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沒有看到那個横木立人的神情?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真发疯了怎么办?” 禇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時間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過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缺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這样一個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禇由贤說道:“天枢处的情报,說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說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沒道理现在還沒追到。” 禇由贤說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說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說,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歷史的人,這样的人哪裡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沒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沒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沒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禇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沒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說中的西陵神殿。 禇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沒有說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裡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還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沒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沒有与禇由贤和陈七說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沒有征求過陈七二人的意见。 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禇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裡,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說道:“沿途都沒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過十余裡,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問題,点了点头。 陈七和禇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說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裡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過,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禇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裡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個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裡划過,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沒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這個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說道:“十三先生說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裡。” 禇由贤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過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這個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說,神殿在沒有听到他们說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說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個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說,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說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 …… 西陵神殿沒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裡,這裡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禇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沒心沒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沒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沒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時間,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這场战争之后,光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裡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禇由贤和陈七這样两個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禇由贤和陈七并不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說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說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這两個人谈。 “抱歉。” 禇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說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沒法谈。” **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說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說完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沒有给禇由贤陈七二人說话的机会。 禇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說道:“连我們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這样?” 接下来的日子裡,禇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個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過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沒有人理会,沒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說的话沒有人听,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這场战争裡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這個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說,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還是南晋、金帐王庭還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時間……随着時間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這個趋势的人還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這個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裡的勇士来說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裡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沒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個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裡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過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這個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裡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裡。 阿打沒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說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個都沒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個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裡,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過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裡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沒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沒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 …… (居然能写五千多字了,半年了,感慨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