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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敲山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過杏花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也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少年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

  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說得不好听,尤其有個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個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裡头垫底,可在杏花巷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個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陈平安刘阳羡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這些座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粲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說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即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就开始阴阳怪气說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沒法子并拢了,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這么多年的邻居了。帮刘羡阳两桶水装满后,赶紧给她也拎上来一桶水,想着早点离开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時間更加恼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便无处落脚。

  老妪以往跟顾寡妇那個骚狐狸吵架,输归输,老妪每次事后觉得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少女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老妪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老妪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满脸花,省得附近几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连她這個奶奶,也觉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话,总說以后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少女沒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沒出息的贱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沒本事娶媳妇,就舔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

  婢女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无恐的老妪,少女二话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個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妪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老妪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過尽心尽力,让她一時間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弯曲手指在老妪额头往死裡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這個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個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

  老妪吓得不轻,竟然忘了還嘴,更别提還手。

  少女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少年已经帮她提着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陈平安說话,少女就把话說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沒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从草鞋少年手裡拿回水桶。

  铁锁井轱辘车旁边,老妪坐在地上干嚎,“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個雷下来,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很古怪的手势。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過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條街。

  陈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震。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井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水。

  约莫是老妪心知肚明,老天爷若是真了开眼,第一個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說他在书上看到過,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少女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歡骂老天爷,我觉得這样不好。”

  陈平安沒有背后說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沒有說什么。隔壁宋集薪有個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個路数,骂贼老天不开眼之类的。不過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說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過面,還說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這么问?”

  她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說家裡穷,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這样嗎?”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這之后,還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裡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個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過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過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远庖厨嗎?這些杂事,公子哪裡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裡,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個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這样!”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点点头,眼神无辜。

  少年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說過,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這是不对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沒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個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学塾书屋内,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少年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

  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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