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要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少女手忙脚乱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過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镇沒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這两天怎么沒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裡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少年,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過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說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沒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還說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沒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沒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個,自己只咬着一個。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所有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說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官窑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沒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還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裡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過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也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
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說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還给我让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嗎?”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粲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黑衣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說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們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粲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說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少女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少年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條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黑衣少女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沒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條巷子裡,我从头到尾都沒多想什么,這個問題,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說不定能看到什么。”
她冷哼道:“呦,口气真大!”
說完這句话,她沒来由死死盯着草鞋少年。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還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沒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沒学過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個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還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那個名叫宁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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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這么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沒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给他买了個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說也姓宋。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家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庙堂其它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過几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這個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们,倒像是個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
男人漫不经心瞥了眼少年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這裡之前,我已经见過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裡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亏盈自负,我不掺和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過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個头,之后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這么简单,听明白了沒?”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少年讥笑道:“只不過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這個少年,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资卓绝,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個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巨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這句话换成另一個說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過男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個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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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书声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象,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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