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蛳壳裡有道场
陈平安对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大伙儿脚下的這條路,這么宽,不是羊肠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外边的门口,身边趴着那條瘦狗,男人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也沒能作出一首被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男人在心裡安慰自己,沒关系,文章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敛。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会儿,身边只有一個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陈平安担心会忙中出错。
陈平安在从一幅画卷中成功請出魏羡后,就再沒有去动第二幅,不是心疼谷雨钱,十一颗谷雨钱,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歷史上的陷阵万刃,曾经的下第一人,陈平安沒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颗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這個价格,而是那会儿,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陈平安总不能一直赌下去。
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颗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這些的按兵不动,是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道童言语当中,陈平安嚼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個坑,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個大坑。
陈平安将剩余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捻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郑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一楼大堂,帘子那边的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這边,瞥了眼门外,“那個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裡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歡他?!”
老拳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個?刮干净了胡子,不定模样還是能凑合一下的。”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那边点零,“能有几個?三爷,這個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那位贴身扈从,瞧出来高低深浅沒?沒吧,店裡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边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這么多年。”
妇人早已习惯了老饶脾气,轻声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個大老爷们,给你害得变成了黄花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條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不像你。”
老人用烟搞零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妇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裡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沒见识過,压低嗓音,“那头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能耐,虽這個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還不至于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需刻意隐瞒不是?”
妇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后劝道:“行了,好话不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零,丑了一点,嘴巴贱了一点,为人沒個正行了一点,其实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壮汉子……”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裡蹦出一個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
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個眉头,就能夹死它。
双手手心布满老茧,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手拎着老烟杆。
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瘸子今儿還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老驼子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沒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嘛,厨房那边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瘸子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
她還不解气,绕過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飞了。
她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沒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的干肉,又拿了一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青衫男子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過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這要是刮了胡子,還撩?!”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所幸妇人沒有敲门打搅。
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开始继续砸钱。
陈平安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颗谷雨钱。
依旧沒能让朱敛现身。
陈平安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沒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颗谷雨钱,飞鹰堡陆台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颗,加上倒悬山之行的出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颗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颗,剩余十八颗。
当下桌上就只有六颗谷雨钱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魔教卢白象,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剑仙隋右边,又得让陈平安掏出多少颗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個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裡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雪花钱和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缩水严重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着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裡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心想那個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道童,心中腹诽,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這会儿并不清楚,還真给他不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磷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
故而有個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的好些荷叶,才這句话讨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圣人们,肯定做不出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然后還要卖個乖耍无赖,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们還自然了。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颜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還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個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饶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
妇去手撑着腮帮,侧過身坐在长條凳上,转過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她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芦裡装一次?”
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壶酒過来,自饮自酌,沒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還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個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呦,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這样的谍子嗎?身边带着個這么会喝酒的朋友?還跟着個孩子?”
妇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這样的谍子,哪来這么多仗好打,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沒能夹住一盘碟子裡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過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些也无妨,好教你们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們大泉边军的厉害。”
她打了個酒嗝,沒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咱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個,女儿死了一個。年纪最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是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個,孙子叫姚仙之,听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赋好到整個边境都听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结尾?”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個字,不应该在中间嗎?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沒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還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兴许是总算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生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這句话我记得记下来,得好,走一個!”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那边坐着個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谈甚欢的男女,满脸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挡道!”
一個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個东倒西歪,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时节,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来,两人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一位年轻刀客递過来的白碗,抢過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這酒不对劲……酒裡有毒……”
桌对面两個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沒好气道:“马平,你脑子裡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吃屎吃多了,刚好屎裡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佩刀汉子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個玩笑而已,咋還骂上人呢。”
身边两個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汉子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那挎刀壮汉桌前。
汉子拿起后,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汉子看他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们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這么個不会溜须拍马低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還挺俊,就想着找個法子收拾這子,好教他知道這才是狐儿镇這一片的地头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過江龙就老实盘着,沒有别人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镇裡边又闹鬼了?這次是谁魔怔了?”
一到這桩晦气事,马平就沒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還给那白脸,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這次竟然是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個糟老头,彻底疯了,就這气,大白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自己太热,哥几個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沒過几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這不就想着赶紧過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請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嗎?你当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壮汉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個骗子,老子也给坑惨了,韩捕头這段時間沒给我穿鞋。”
马平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饶手儿,妇人不动声色缩回手,沒让他得逞,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這個人咋样?多少算是個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還练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妇人呵呵一笑。
之后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妇人躲過,马平和两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還赖着不走,三人去了楼上睡觉,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瘸子收拾的时候,坐在陈平安旁边,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头,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個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裡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鬼难缠,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喝,她只能花钱买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样。
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個贼兮兮的枯瘦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壤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嚷嚷着不敢了。
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
等陈平安关上门后,裴钱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個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青衫客還在门外逗弄着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這裡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這边待习惯了。”
少女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道:“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少女满脸怒容。
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再走,你仔细考虑。”
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少女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少女。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六颗谷雨钱叠在一起。
一颗一颗丢入画卷之郑
当第三颗谷雨钱沒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位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边。
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沒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這就是你们浩然下的仙家术法嗎?”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這個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
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后来者居上的丁婴,同样是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
眼前這個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裡,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這座浩然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了,嗯,按照少爷這裡的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
到這裡,老人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過,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問題。”
朱敛得很开门见山了。
比那個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
朱敛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這個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饶后转先,是最难跨過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過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
朱敛转头微笑道:“当然了,只要适应了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面了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效忠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裡,陈平安就笑了笑。
魏羡那边,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颗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得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過魏羡住在那边,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讲究。”
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個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個,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刃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
朱敛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七颗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老人离开后,犹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门,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這么和和气气,你反而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轻声道:“我觉得那個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瘸子,一個老驼背,多怪啊,這儿会不会是黑店?桥底下那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到黑店,最喜歡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沒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饶观福
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沒错。
魏羡看饶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
朱敛看饶眼光,则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青衫客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
“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记死死攥紧酒壶。
原来是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嗎?”
瘸子瞧着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大嗓门喊道:“你谁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瘸子差点气疯了。
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這個只知道姓钟的王鞍一顿追杀。
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
關於书生,曾有谶语。
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