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独行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嗎?”
陈平安隔着一堵院门,說道:“有点事情。”
稚圭开门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监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還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
說到這裡,少女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說,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說吧,什么事情?丑话說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過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問題,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還不真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沒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沒听說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個外地人,来自一個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請那個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個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沒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們,本质上沒有区别。”
少女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
只不過這句话,稚圭沒有說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张槐叶,当时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最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這边有沒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叶,還是我,一個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沒啦,真沒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說不定還剩下几张槐叶。至于其它法子,当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呢。”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沒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门口的巷子裡,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過那些连来生也沒有的可怜虫。”
少女走回院子,跨過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只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难,你们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婢女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少年,說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這么一個结果,眼神黯淡无光。
死水微澜,了无生气。
但是少年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另外两位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
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裡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說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少年很快就又递過来一枚金色钱,门房笑了,却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裡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這枚铜钱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使劲点头。
沒過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少年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万别這個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傻事来,只是跟着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的明裡暗裡,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過他也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那一袭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草鞋少年。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对少年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們其实已在泥瓶巷见過面了,只不過当时我沒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這裡,是關於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少年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实小镇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說這裡沒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過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裡打死了丫鬟奴仆,還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沒有来這座监造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
男人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沒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個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個叫刘羡阳的朋友還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說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這裡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男人說到這裡,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沒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個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男人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蛛丝马迹,這位权势藩王眼神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笑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時間,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嗎?”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折扇轻轻拍打膝盖。
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为刘羡阳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這個少年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個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還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沒有想過,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陈平安說道:“打扰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沒有挽留,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這位叔叔微微摇头,顺势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說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头老猿。”
少年赶紧停下脚步,转過身,满脸肃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還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條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少年默然离去。
沒有看到听到少年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又有点悬了。”
男人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還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這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說,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說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乱世,看来最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裡做什么?做一條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嗎?”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经看出来,這個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结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