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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睡去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与身躯一般,如同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少年的时候,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說道:“非不为,实不能也。”

  說完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作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

  三次過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

  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條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這便是市井俗语“請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老妪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少年长久不說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沒有走到少年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少年,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個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最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坚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個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为了报复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极大,所以,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去了却因果,但是你绝对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门,会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着他奶奶的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呈现出乌青色。

  少年轻声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对吧?”

  负剑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說话,站起身狞笑道:“屠城灭国做不得,滥杀无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报仇杀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给出答案,马苦玄继续道:“如果连這也做不得,那我当兵家修士有卵用?我为何不干脆当個随心所欲的大魔头?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去那么什么宗?!”

  男人犹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样。”

  “還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彻,例如這杀人,其实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個,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還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头看了眼老妪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头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窜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国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百年乱战,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最后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

  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裡的一個。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個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個問題。

  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這位兵家剑修远远跟在少年身后。

  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過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

  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個,一個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這样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少年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個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說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位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泥瓶巷少年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少年身后,发现马苦玄经历過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只是当那头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少年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少年已经找到目标。在這之后,少年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過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個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距离外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個年轻男人转头望来,就是马苦玄毫无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

  年轻男子整個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沒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

  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少年,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挥向女子脖颈,比他個头還要高出半個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少年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

  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說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沒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满是血丝,鼻子耳朵都渗出血丝,满脸惊恐望向居高临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還会放過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裡见识過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少年說了什么也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那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嗎?是造孽之后,還能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沒有,半点也沒有啊……”

  少年言语带着哭腔,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神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少年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少年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個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

  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個撑伞的家伙,其实就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试图逃避,被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动弹之后,少年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們关系也不会這么好。”

  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這次也是来取回压胜之物,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這個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几個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他犹豫了一下,還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這座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那個撑伞男子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少年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开口說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們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說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條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過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過人嗎?”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這一次是例外。”

  ————

  杨家铺子,有位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過门槛,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少女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你们有事?”

  少女点头沉声道:“我們跟杨老头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药。”

  伙计犹豫片刻,沒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

  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少女身前,与少年对视,沙哑道:“与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個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裡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谁曾想是這么個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老人讥讽道:“是不是很疼?”

  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說不出话来。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大概是药效褪去,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

  然后老人瞥了眼宁姚,沒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

  老人随即嘀咕道:“给個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磕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少年就摇摇欲坠。

  宁**要伸手搀扶,少年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個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這么多年心裡也沒個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少女,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转回头,看着少年。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

  最后老人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

  刹那之间。

  少年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长凳之上。

  老人轻喝道:“睡去!”

  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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