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碗水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不顾老人们的劝阻,对于“拽铁锁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這條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沒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沒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轱辘旁,說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此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铁链重新笔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眼了。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個還挂着两條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條鼻涕小蛇就缩回去,孩子望着那個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說书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裡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個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說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话反着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问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說你讲得不坏,云裡雾裡,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裡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說完故事的說书先生,让這個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條黄鳝或是泥鳅,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個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
所以当老人說那白碗裡装着什么,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
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個穷光蛋的力气,就比這個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還沒瞧见白碗裡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沒說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說话,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條铁锁,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轱辘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
掌心纹路,斑驳复杂。
但是出现了一條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
只不過這位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這就给你看大白碗。”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過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這個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觉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见头顶那個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也始终保持那個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條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
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骂。
他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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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個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裡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座铁匠铺,刘羡阳其实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們来這裡,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鬼哭狼嚎。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個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少年与廊桥越来越近。
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個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裡抱着一個大红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场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個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身边,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位气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條條青筋脉络。
两個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個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還站着個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囊相貌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過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還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也是族内子弟走出小镇,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個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說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這個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說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過多少次了,在這裡,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幼子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個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渊源缘由,隔壁那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們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們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個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說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那個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說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新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裡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曾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過夜仇!”
妇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這位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态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沒有见過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這些贵客,自己的那個亲弟弟,不過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這才暂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裡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嚎,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個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双小孩子,对此也毫无异样,仿佛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况那個人還姓卢,在前一天深夜,与他這個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說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卢正淳就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說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這個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裡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個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办事,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條阳关大道,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個时候,他才明白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個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阳羡,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這個人,這個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裡的穷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個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個死党原本已经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個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长生大道,還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
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這裡。
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這位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個鸟样。
奇耻大辱,莫過于此。
美妇人望着那個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