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父子” 作者:未知 越来越多的警车汇集到了江湾,警笛与人声交织成嘈杂却又有序的一片。 李非鱼缩在最先赶来的那辆车裡,把空调开大,透過车窗看着外面有條不紊的繁忙工作。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外缘的警员纷纷让开一條路,有人抬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深色的尸袋上湿漉漉的,混着淤泥的江水从鼓鼓囊囊的袋子上面不停流下,像是下了一场沾染了死亡气息的小雨。 李非鱼下车时,两個人抬着尸体正从顾行身边走過,他面无表情地在听人說着什么,并沒有分神去看尸体,陆离在人群中,面朝着他的方向,似乎想要上前帮着解說,却欲言又止,表情活像是個急于给应考的同学递小抄的学习委员。 李非鱼忍不住觉得這场面有点滑稽。 尸体不知是怎么回事,肥厚得很是過分,将宽大的尸袋撑得连拉链都无法拉上,从敞开的边缘露出一抹惨白的额头和水草似的长发,随着搬动垂在半空晃晃荡荡地滴着水。 顾行终于转過头来,视线在尸体上一掠而過,落到李非鱼脸上:“過来。”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突然犯了老毛病,李非鱼心中疑惑浮起,但仍不假思索地走過去,刚一站定,就听他对面的陌生人问:“他說不清楚,你来告诉我,這地方這么偏僻,你们是怎么发现有尸体的?” 问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却充满了习以为常的居高临下意味,李非鱼飞快地抬起眼,把那人打量了一番。 那是個高大的男人,已经上了年纪,浓密的短发染成了漆黑的颜色,只有发根刚长出的部分显露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霜白痕迹,他脊背挺直,警服笔挺,甚至到了近乎刻板的程度,眉间的川字有如刀刻,气质与顾行居然有几分诡异的相像,但两颊上過于深刻的法令纹却让他显得更加冷酷而不近人情。 橄榄枝与星花的标志在他肩上熠熠生辉。 李非鱼心念急转,表面上却端起了严肃的表情,一丝不苟地敬了一礼:“根据对嫌疑人行为与心理的分析,我們判断……” 她简明扼要地把整件事情讲了一遍,自然地省略了其中所有私人的部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表情与方才相比毫无变化,看不出是否满意,却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就敢把正在侦办的案件细节透露出来?” 李非鱼還沒說话,就见顾行眉头陡然一沉。 她立刻弯了弯眼睛,抢先說道:“陆局說笑了。虽然您曾一度很希望特侦组解散,不過现在既然改变了主意,又亲自把這案子又交到我們手裡,那么想来過问一下侦办的细节,我們也理应配合。” 陆从安目光一闪,沉默地打量着李非鱼,嘴角拉得平直,两颊上的法令纹愈发深刻,然后他把视线转向顾行:“你的队员就是這种货色?嫌疑人還逍遥法外,人死了一個又一個,就只会卖弄小聪明!你们這些天究竟在干什么!” 李非鱼在心裡啧了声,明白陆离那种被班主任盯上的学习委员一样的表现是怎么回事了。 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何况這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又无关什么原则問題,她实在沒打算跟這更年期的大爷逞口舌之快,便貌似老实地耷拉下眼皮,盼着赶紧听完拉倒。谁知顾行却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個词之间都隔着艰难的停顿,但却依旧沒有丝毫迟疑:“李警官贡献重大,未能结案,是我的责任。” 他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李非鱼面前,站得笔直,凛冽的风从江面刮来,将他的风衣下摆扬起,带起猎猎声响,但他却纹丝不动,像是块难以摇撼的山石。 陆从安冷然看着他,好半天才意味不明道:“好啊,顾行,你這几年出息了!” 言罢,转身就走,边上好几個人连忙前呼后拥地跟上。 顾行仍然站在原地,嘴唇紧紧抿着,一丝血色都沒有,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中情绪却十分复杂,像是愤怒,却又更像是别的什么更加晦涩的东西。 李非鱼觉得他虽然在极力对抗对方,可眼下這样子分明正像是個年轻版的陆从安。 她挥去心头的唏嘘,抬起手,使劲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走了走了,這破地方冷得要死,太上皇都起驾回宫了,陛下您也别在這目送啦!”說完,又顺手把在一旁欲言又止了足足十多分钟的陆离给拽走了。 随着领导和尸体一起不见了踪影,江滩又渐渐安静了下来,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個年纪不大的警员還在善后。 顾行望着同事的背影,无声地松了口气,比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人情负累,此时他确实更需要一点独处的安静。 尸体的解剖结果是在夜裡送到特侦组办公室裡的。 报告送来时,顾行正站在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着玻璃门瞧见来人,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干脆地掐灭了烟头,推门进来。 陆离那张斯文而矜持的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犹犹豫豫的小媳妇表情,李非鱼觉得简直沒眼看,只好趴在桌上默默地把脸扭了過去。 這個短短的空档中,余成言已经翻开了报告,快速地从前到后扫了一遍,但不知道为什么,這日常跟炮仗似的男人却难得地哑了火,沒一会就又一言不发地把报告放回了桌上。 一时沒人再去碰那叠纸。 顾行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带头。但就在他碰到纸张之前,一只白皙纤瘦的手从桌边飞快地“爬”了過来,牢牢地按住纸张一角,把它一起拖了回去。 李非鱼仍然稳如磐石地趴在桌上,刚收回来的那只手伸出根食指,戳住嘴角,拉扯出一個毫无诚意的笑容。 一如既往沒什么情绪色彩的声音在屋子裡响起:“生前入水,身上裹了很多层邮寄易碎品常用的防撞气泡條,为防止呼救,嘴裡也塞了一條,双手双脚用黑色胶带束缚,并绑在了江中一块石头上,应该是怕被害人万一顺水漂走。死者四肢几处静脉血管被划开,肺中虽然有水,但真正的致死原因還是失血性休克。” 她放下尸检报告,坐直了身体:“需要格外注意的有两点,其一,死者生前曾受到過性侵和毒打,尸体上提取到的DNA样本已经送去化验,目前還不清楚施暴者是否是王鹏章本人……” 陆离霍然起身,望向顾行,脸色难看至极。 李非鱼平稳的声音继续响起:“其二,在死者四肢上发现的气泡條正好压住了割裂血管的伤口,在其中气体充盈的情况下能起到一定的压迫止血作用,但這几处的气泡條上都被人用针状物刺出了小洞,随着時間流逝,其中空气会逐渐泄出,加剧受害人的失血速度,最终导致她的死亡。” 不用多說,每個人都清楚這必然是一個非常缓慢的過程。 而王鹏章這样设计的目的,恰恰就是要让顾春华在痛苦和无望中慢慢地死去,這是他对警方的报复和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而他也确实得逞了。 “要是能早一点……” 明知這样的心态正中对方下怀,但陆离還是忍不住后悔。 要是能再缜密一点,早一点发现顾春华的失踪,是不是就能救下她,要是再早一点意识到祁江的身份,是不是他们夫妻两個也不必葬身火海,尸骨不全?甚至,就连那個被杀掉灭口的同伙,也有可能能够逃得一命…… 可惜世上从来沒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甚至第二天還有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随之而来——DNA检验出了结果,对顾春华施暴的并非王鹏章,而是個曾有過猥亵和强奸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名字叫做张宏义,而這么明确的指向,显然也是被计算好的。 他還有個弟弟叫张宏志,在审查亲属信息的时候,特侦组才发现,他正是被泡得变了形的那具河漂。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兄弟两個都成了王鹏章的跟班,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李非鱼带着這一结果去找顾行的时候,他又独自在阳台上思考案情,面前一只豁口茶碟裡烟头几乎要垒成座小山。 李非鱼差点被他身上的烟熏火燎呛出眼泪来。 她背過身咳嗽了几声:“還望陛下爱惜龙体啊,咳,咳咳,恕臣妾直言,你這腌得都快入味了!” 顾行嘴角极浅地向上扬了扬,眉间沉重的郁色略略散去了些:“什么事?” 李非鱼挥散烟气,言归正传,把最新的发现转达给他,末了,苦笑道:“我都敢打赌,這会儿就算去抓人,肯定也已经晚了一步……” 又或者根本不止一步。 鉴于张宏义与张宏志的兄弟关系,他很可能都不是畏罪潜逃,而是也同样被灭口了——王鹏章做事向来不喜歡留尾巴,凡是落入警方眼中的能把他和犯罪事实联系起来的人,几乎都死了個干净,就连李非鱼這個他明明不想真正弄死的,都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她想到這一层,忍不住揉了揉脑袋,伤口附近刚长出来一层短短的发茬,平时被其他的头发盖住不太明显,但摸起来却刺得手指发痒,给人一种微妙的不适感。 李非鱼叹了口气,尽力忽视那种异常的感觉。 “我有一個想法。”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