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這样想着想着,他感到自己有罪,对自己的父亲竟沒有更多的同情。他父亲给枪打得浑身是洞眼,說来也奇怪,当汤姆說老头子遭枪击纯粹属于生意上的考虑而不是基于個人恩怨时,他竟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得深刻。他父亲为一生所挥舞的权力已经付出了代价,为从周围所有的人那裡“勒索来的”敬意已经付出了代价。
迈克尔所渴望的就是摆脱,摆脱這一切,安安全全過自己的生活。但是,当前的危机沒有過去,他是不忍心同家庭脱离关系的。他起码必须以老百姓的身份从旁帮帮忙。想着想着,他思想上豁然开朗了。他对分配给他的角色感到很烦恼,因为那是有特权的非战斗人员的角色,出于道德上的考虑而本人拒服兵役又获得了免役的人的角色。因此,“老百姓”這個字眼在他的脑壳裡一個劲儿地蹦呀跳呀,真使他烦躁。
他到达旅社时,恺早就在门廊等着他了。(克莱门扎手下的两個人用汽车把他送进城,四周一看,确定沒有人尾随他们,才让他在附近一個拐弯处下了车。)
他俩在一起吃饭,也喝了一些酒。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你爸爸?”恺问。
迈克尔看看手表,說:
“探望時間是八点半截止,我想等到大家离开之后去才好。他们会让我进去的。他住的是单人病房,也有专门负责的护士,我可以到他跟前坐一会儿。他也许還不能谈话,甚至也不知道我去探望他,但是,我总得表示我的一点孝心。”
恺平静地說:“我为你爸爸的事感到很难過,他在那天婚礼宴会上是那样庄重和蔼。我对报上登的有关他的报导很不相信,我敢說,大都是不真实的。”
迈克尔很礼貌地說:“我也认为是不真实的。”
他发现自己如此守口如瓶而感到吃惊。他爱她,信任她。但是有关他父亲和家族的真实情况,他绝不想吐露半句。她是局外人。
“你打算怎么办?”恺问道,“你也打算卷入這场帮派斗争嗎?”
迈克尔咧嘴一笑,解开上衣钮扣,把左右襟大大敞开。
“瞧,沒有枪,”他說。
恺也格格地笑了起来。
夜越来越深了,他俩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调了两杯饮料,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俩轮着喝。除去外衣,她全身光生生的,像绸缎,他的手摸到她那热呼呼的大腿。他俩一起滚倒在床上,衣服都沒来得及脱就开始了。事完之后他们非常安静地躺在一起,互相感到对方身上的热气透過衣服传到了自己身上。恺埋怨似地說:
“這是不是就是你们当兵的所說的“快菜”?”
“就是,”迈克尔說。
“這倒不错,”她以深知其中滋味的语气說。
他俩都打盹儿了。迈克尔惊醒過来,显得很焦虑,看了一下手表。
“糟糕,”他惊叫一声,“都快十点了。我一定得马上到医院去。”
說罢,他就到洗澡间洗了個澡,把头发也梳理了一下,恺也跟着进来了,用双臂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咱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她问。
“你說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迈克尔說,“一旦這场家族纠纷平静下来,我老子有所好转,咱们马上就结婚。不過,我觉得你還是把情况向你爸爸妈妈解释解释为好。”
“我该解释些什么哪?”恺平静地问。
迈克尔用梳子在自己头上梳了一下。
“就說你结交了一個祖籍意大利的又勇敢又英俊的小伙子,在达特茅茨念书是最高分。战争中荣获過十字勋章,還有紫心勋章,忠厚、勤奋。但是,他爸爸却是個黑帮头头;他专杀坏人;有时也贿赂政府高级官员;由于他自己职业内部的原因,他遭了枪击,浑身是弹孔。但是這同他忠厚、勤奋的儿子是毫无瓜葛的。這一切你都可以记下来嗎?”
恺把他身子放开,朝后一退,背靠在洗澡间的门上。
“他真的是個黑帮头头嗎?”她问,“他真的還——”她喘了一口气——“杀人嗎?”
迈克尔把自己的头发梳理好了。
“真实情况,我并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万一有人說他杀人,我并不感到奇怪。”
他快要出门的时候,她问道: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迈克尔吻了她一下。
“我想要你回家去,在你那個安静的小镇上好好想一想。”
他說,“我不想马上要你以任何方式卷进這场风波。圣诞节假期過后,我就返校,咱俩就在一起,一道待在山区小镇汉诺威。行嗎?”
“行,”她說。
她注视着他从屋子裡走了出去,望着他在跨进电梯之前向她招手。她对他从来沒有像现在這么亲切,像现在這么爱慕,假使有人告诉她三年以内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么她会忍受不了這种痛苦。
迈克尔在法国医院门口从出租汽车下来之后,发现大街上空荡荡的,感到很诧异。妈的,克莱门扎和忒希奥這两人究竟干什么去了!尽管他俩从来沒有上過西点军校,但是也都懂得布置岗哨的常识。起码也该指派两個人守卫在门廊嘛。
即使来得最晚的探望病人的人也都离开了。這时差不多是夜间十点半钟。迈克尔感到一阵紧张,立即警惕起来。他沒有在问讯处耽误時間;他知道父亲四楼的病房号码。奇怪得很,竟然沒有人干涉他。一直走到四楼护士办公室处才有個护士问他。但她问她的,他权当沒有听见,只管大踏步走了過去,向他爸爸的病房。病房门外连一個人也沒有。說是有两個侦探在附近负责警戒并等着询问老头子,可是人呢?真见鬼,他们上哪儿去了?忒希奥和克莱门扎這两個司令手下的人也不在了。敢情病房裡有什么人?但门是开着的,迈克尔进去一看,病床躺着一個人,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迈克尔看到父亲的脸。他父亲的脸毫无表情,胸部随着不均匀的呼吸轻微地忽上忽下。床边的钢架上吊着的软管,通进他的鼻子。另外還有软管把胃裡的毒液引出来,滴进地板上放着的玻璃瓶裡。迈克尔在那儿呆了几分钟,看准了他父亲沒有多大危险之后就退出了病房。
他告诉护士說:“我叫迈克尔·考利昂,原来给他当警卫的侦探到哪儿去了?”
护士是個年轻漂亮的姑娘,对自己职务的权力充满信心。
“哎呀,探望你爸爸的人真是大多了,妨碍了医院的正常工作,”她說,“约莫十分钟之前,警察来了,把他们统统都赶走了。五分钟之前,我把侦探喊去接电话,是他们总部来的紧急电话,這样他们也离开了。但是甭担心,我会照顾你爸爸,他病房裡随便有什么动静我都听得见。我故意让门开着就是這個道理。”
“谢谢你,”迈克尔說,“我想在他跟前再坐一小会儿,行嗎?”
她对他嫣然一笑,說:
“坐一小会嘛,可以,坐不了多久,恐怕你也得离开。這是规定,懂吧?”
迈克尔回到父亲病房,把电话听筒从叉簧上拿起来,叫医院总机的接话员给他接到长滩镇的家裡楼角办公室的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桑儿。迈克尔压低声音說:
“桑儿,我就在医院,来得很晚。桑儿,這儿沒有人,沒有忒希奥手下的人,门口也沒有侦探,咱老子完全处于无人保护状态。”
他說话的声音有点颤抖。過了好久才传来桑儿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给人的印象却很深刻:
“你刚才谈的情况是索洛佐走的一步棋。”
迈克尔說:“我也是這样推断的,但是他怎么叫警察把人都赶走的?警察又到哪儿去了?忒希奥手下的人怎样了?耶稣基督啊,莫非索洛佐這個老杂种把纽约警察局也捏在手裡了嗎?”
“别激动,小鬼,”桑儿的声音带有安慰的语气。“你到医院去得那么晚,也算是咱们走运。你就待在病房裡,从裡面把门锁上。十五分钟内,我派人到那裡去,坐着别动,别惊慌。行嗎,小鬼?”
“我不会惊慌,”迈克尔說。
自从這一切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一阵愤怒的冲动在心头翻滚,对他父亲的敌人产生了一种冷酷的深仇大恨。
他挂上了电话,按按蜂音器,叫护士进来,他决定撇开桑儿的命令,凭自己的判断行事。护士进来之后,他說:
“我并不想让你担惊受怕,但是咱们得把我爸爸搬离這裡,搬到别的病房裡去或另外一层楼去。你把這些管子全拔掉,咱们把床推出去,可以吧?”
护士說:“你這是开玩笑!我要先取得医生同意才行。”
迈克尔非常焦急地說:“你看過报,读過有关我爸爸的报道。你看,情况明摆着,今天晚上沒有人保卫他。我刚才得到情报說有几個人要到医院来杀他。請相信我,帮帮忙吧。”
他认真起来的时候,能够把话說得具有非凡的說服力。
护士說:“不必拔掉管子,咱们可以把支架带床一同推着走。”
“有空病房嗎?”迈克尔小声问。
“有,在走廊那一头,”护士說。
几分钟工夫就搬好了。动作非常快,也非常稳妥。然后,迈克尔对护士說:
“你就待在這儿守着他,等到助手来了,你再离开。要是你待在外面护士办公处,你就可能受伤。”
就在這时,他听到从病床传来他父亲的声音,嗓门嘶哑,但语气很有力,“迈克尔,是你嗎?出了什么事?這是怎么回事?”
迈克尔弯腰俯在床上。他把父亲的手握在他手裡。
“我是迈克尔,”他說,“别怕,听我說,一点儿都不要吱声。特别是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时,你别吱声。有人想要杀你,你明白嗎?但是我在這儿,你别怕。”
考利昂老头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来,還不知道他前天出了什么問題,浑身疼痛极了,然而看到自己的幺儿子,他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想說什么,但說话对他实在太吃力了。
“我现在有什么可怕的呢?从我十二岁起,一直有莫名其妙的人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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