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更) 如果我沒回来找你……
几天内完成了体检、测型、确定手术方案,心源一到,随时都能安排手术。
可方案一确定,关素舒就陷入了一种說不清是焦虑還是抑郁的情绪裡。
她面前仿佛摆着薛定谔的箱子,她猜不到裡面那只猫的死与活。
而且更可怕的是,现在她就是這只猫。
空气中有淡淡的雨腥味,或许是要下雨了,外面的天空還算光亮,她的目光穿透那一方窗口,看见一只落单的,应当是从海港边飞来的海鸥。
听到海鸥尖而长的叫声,就仿佛看见了波涛汹涌的海。
她的家,在大洋彼岸。
她沒有看淡生命的崇高境界,她有家人,有爱人,這個不完美的俗世,有太多的羁绊牵扯着她。
她做不了无拘无束的海鸥,但……如果有意外,那請這自由的海鸥,飞過海岸,带她回家吧。
“嗷——嗷——”
两声鸣叫从市区上空掠過。
海鸥?
市内怎么可能有海鸥。
徐周衍摇了摇头。
他从检察院回来,去移交了一些东西,领导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回去报道。
他說或许要一個月后。
——为什么呢?
——我爱人病了。
——你爱人?什么病?
——心脏,她在美国做手术,我想去看她。
——美国啊……
后车的嗡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回目光,发现前面的车都已经开過绿灯了,他驶上去,绿灯变黄,黄灯又要转红了。
他又停下了车,按下了车窗,手臂搭在车窗上,视线一抬,又习惯性地看后视镜。
后视镜裡沒有人。
他又看了下手机消息,也沒有消息。
手指击打着方向盘,心头无端起了躁意。
红灯過了,這一次他沒有错過绿灯。
市中心繁华热闹,商业区林立,花店算是少有的静处。
他的车停在附近,走进了一家花店。
老板惬意,任由外面的顾客来来往往或进来随意赏花,也不招呼,买或不买都随意。
花店中心高高摆着一丛一丛的蕨类,花瓶裡插着大簇的绣球還有蝴蝶兰,下堆着一束束的小雏菊和各式各样的成品花束。
往裡走,他看见了架子上摆着多肉和木本盆栽,想起這样的盆栽她也是养過的,摆在阳台上,浇水非常随性,由他们自由生长。
盆栽旁都标着小标签,他在一盆多肉边看见“月亮仙子”四個字,不免会心一笑。
他选了几盆小盆栽。
看起来過于佛系的店主這时候才从柜台后抬起头,询问他:“是要买花嗎?”
他问:“现在是种芍药的时候嗎?”
“七月芍药,八月牡丹,你是要买芍药盆栽還是种子?”
“现在還有盆栽?”
“有是有,得订,你要种子的话我這有点现货。”
“种子吧。”他道。
“上回也是见你来买芍药,你住附近?”
“对。”
店主起身给他去拿种子,闲聊道:“芍药种子可不好种,一年說不准能发芽,四五年可能开個花,现在人沒几個有這耐心了。”
說到這,店主想起来问:“你是自己种還是要开花圃啊,种個小盆栽的量有,要开花圃的话我建议你還是去种子市场看看。”
“就种盆栽。”他笑。
老板人也豪迈,种子是自留的,分了他一些,不打算收钱。
徐周衍便又买了几盆多肉盆栽和蕨类還拿了几束小雏菊。
老板同他把這些东西搬进后备箱,拍了拍手心的土,问他:“你這是打算自己养還是买给谁啊?”
“我爱人喜歡。”他說。
“芍药得好几年才开花,要送人,不如送盆栽直接。”
他文质彬彬,弯腰将芍药种子放好,說:“种子有种子的意义,等芍药花开了……”
“花开了?”店主沒听到他下文。
他笑笑,沒有再說。
老板掏出手机道:“加個微信吧,芍药难种,不懂的问我。”
“谢谢。”徐周衍扫了对方微信。
回到家,推开门,把手上的小老虎晃了晃,他拍了拍老虎脑袋,将盆栽们抱进阳台。
客厅沙发背景墙上挂着一個喜庆的“福”字,又因着這些盆栽,整個家都有了些别样的生机。
他将雏菊插进空置的花瓶,拍了照发给她,接着准备去做晚饭。
围衣挂在厨房墙上,他穿上衣服,打上系带,用手机搜了些新的菜谱。
黑色冰箱上被贴了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冰箱贴,他拉开冰箱门,裡面有一打的气泡水饮料,這還是上次一块从超市购入的,她最爱喝這些,特别叮嘱一定要放冰箱。
他拿了一瓶,靠在冰箱门旁看着窗外。
有翅大肚肥的灰白鸟盘旋着飞過,掠向远方。
他一怔,又一次怀疑那是否是海鸥。
跨過大洋,迷失方向的海鸥,又或者,是循着方向而来的海鸥。
气泡水清爽,落进胸腔又像冰扎着刺,他尝不出好坏,倒也喜歡。
其实也不是喜歡气泡水。
是想她了。
跨過远洋来求医,她的状态却一天比一天差,经常半夜惊醒,惊醒后忍不住地流泪,经常呕吐,什么都吃不下,为此在几天内迅速消瘦了。
薛秋宁都吓着了,又找了消化科的医生给她做了专门检查,可医生說她的消化系统完全沒有問題。
不止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心理似乎也是。
有好几次薛秋宁推开房间门都看到她靠坐在床头,要么盯着被子在发呆,要么盯着窗外在发呆。
问她要不要看电视?玩游戏?
都摇头。
還要追问,她就笑笑說我沒事,就是有点困。
医生每天都给她做例行检查,有天发现她钾有点低了,于是又开始给她输液。
她每天越发地昏昏沉沉犯困了。
她经常睡着睡着,就因为旁边的动静而被强行唤醒。薛秋宁怕她睡過去,每隔几個小时就搓她手把她叫醒,导致她醒一会又睡一会,精神更是萎靡。
眼看着情况越来越严重了,薛秋宁觉得不能再等這边医院单边反饋了,她联系了其他几家医院和当地的志愿机构,希望从多個渠道获得供体。
到美国的第十天,关素舒难得有些精神,想出去晒晒太阳,但身体太虚弱,摇摇晃晃,走路都很困难。
薛秋宁给她推来了轮椅。
自从到医院后,她穿的一直是医院的病号服,想出门,又很纠结,问妈妈自己這样丑不丑。
薛秋宁說不丑,很漂亮。
她给她扎头发,头发有些枯黄了,梳子梳下去,落了不少的头发,薛秋宁不动声色地拿走掉发,给她梳了一個披肩发,然后扎上好看的黑色的大蝴蝶结,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還是好看的。
她愈瘦,下巴愈尖,眼睛愈大,戴上口罩,口罩都好像大了一号。
薛秋宁推着她下楼去散步。
“心源那边已经有几個消息了,我們很快就能做手术了。”薛秋宁和她說。
此时正值酷暑。
关素舒仰头看着辽阔的天际,天边有隐隐约约的光晕,她用手遮了遮眼睛。
她以前爱笑,现在也不爱笑了。
偶尔薛秋宁和她說话,她要稍微愣一愣才反应過来,然后笑一下。
一路上都是薛秋宁在說,她在安静地听。
其实也沒有好說的,她们母女之间有太多年沒有在一起,生活也沒有重叠的圈子,问来问去无非今天舒不舒服,今天的饭好不好吃。
轮椅的轮子轧過贴近自然的小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树叶落下来,她抬起手去接。
就在這個时候,轮椅也停了。
薛秋宁手机响了,她停下脚步看手机,是一家机构的电话。
关素舒听着他们的交流,英文听不懂几句,但隐约觉得或许是個好消息,因为薛秋宁說了好几句“Thankyou”。
挂断电话,薛秋宁侧蹲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道:“心源找到了,有個和你差不多的女孩能够捐出心脏,咱们马上就能动手术了。”
“那那個女孩呢?”关素舒忽然问。
“你不用知道這些,亲爱的。”薛秋宁吻了吻她额头。
這是规定,捐赠人的信息要保密,术前,受赠人也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捐赠人的事情。
什么时候安排手术?她不知道。
每一天醒来,都是倒计时。
等着等着,這一天就突然降临了,她被毫无预告地通知要上手术台了。
怔愣后,她给徐周衍和林柏晗各发了一條:[我进手术室啦。
真实情绪却沒有语气词這么开心,心情說得上平静。
进手术台时她依然清醒,记得薛秋宁跟在旁边跑,拉着她的手說:“你爸爸和哥哥就在来的路上了,你一定好好地出来。”
她勾着薛秋宁的小拇指,拉了拉嘴角,說:“好。”
勾着的手指被分开,医护人员很快将她推进了手术室,大门合上,她睁着眼睛,看见了头顶突然亮起的過于刺眼的灯光。
麻醉师和医生在旁边核对着患者信息。
关素舒是想看一下那個即将移植到她心口的心脏的,但想法一掠而過,她又失去了看那一眼的勇气。
她听见麻醉师和医生提到她的名字,有点怪腔怪调的“Guansusu”。
不像关素舒,倒像关苏苏。
麻醉师将吸入性麻醉的面罩戴着她脸上,数到第五秒的时候,眼前的视线开始逐渐地模糊起来了,她看着头顶,白光不知不觉地黯淡了下去,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看见着那光越来越暗,慢慢地,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闭上眼睛,任由黑暗把她吞噬。
解开衣物,气管导管插入口腔,戴着洁白口罩的医生举着泛着银光的手术刀,缓缓按下,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
手术室外,除了薛秋宁,最先赶到的是关程煜。
在手术进行過半的时候,早一天登上飞机的关靖也终于来了,跟着他来的却不是大家都认识的秘书刘郴。
“爸。”关程煜站起来,先同关靖打招呼。
关靖点了下头,看向一旁的薛秋宁,沉声问:“情况怎么样?”
“還有得等。”她疲倦說。
关程煜看向随关靖一块出现的年轻男人,有過心理准备后,虽然目光不善,语气還算過得去:“徐先生也来了。”
男人眉眼褶起,眼睛泛红,口罩都挡不住的疲累,也只同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沉默地、不发一言地看向手术室。
他全身紧绷,仔细看才能看得出他那双常常手持合同,握钢笔的稳健的手,从指尖到手背都在难以克制地发着抖。
他紧紧攥着的手机无意被指纹解了锁,莹莹的屏幕上有两條他才看過的消息。
第二條是:[如果我沒回来找你,你就别等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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