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們,是家人
“你的父母,是我亲手杀死的。”
原本爷爷說打算把秘密告诉自己时,卡伦是做好了准备的,虽然他现在還躺在床上,但心裡,是已经预留好了铺垫的余地。
可他真的沒料到,爷爷是真的连开场动画都沒有,直接开始猛料。
或许,這正如自己先前所說的那样,抓紧時間,把本就该說的事情說出来。
“你的父母,和我一样,也是秩序神教的审判官。”
卡伦留意到狄斯說的是“审判官”,而不是“神官”。
按照普洱的說法,正统教会裡可能名称不同,但都按照一個特定的序列:
“净化者——神仆;
叩问者——神启;
反思者——神牧。
第四层,是审判官。
前三层,有点像是基层公务员,到审判官时,就类似于传统意义上“当官”了,参照爷爷的职位来看,审判官类似于地方上的一把手。
所以,“卡伦”的父母,职位真的不低。
茵默莱斯家,出了三個“审判官”,那么,在秩序神教這個体系裡,也算是“望族”的存在了,至少不容小觑。
“他们在一次围剿异魔的任务中,灵魂被污染了,這种污染不可逆,无法挽救与挽回,在他们的央求下,我選擇了帮他们解脱。”
听到這裡,卡伦并沒有太大的意外。
连普洱都說,狄斯是一個很看重家人的人,且狄斯沒杀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沾着“卡伦”這個孙子身份的光。
哪怕“卡伦”笔记裡画出来過,是爷爷杀了自己的父母,但狄斯肯定是有苦衷的。
虽然狄斯說這件事的语气很平静,但卡伦能体会到這個重视家人的人,在他亲手杀死自己的两個家人时,内心到底得有多么痛苦。
不過,污染……不可逆?
先前那枚“罪恶之源”铜币污染罗恩时,应该是可逆可解除的,狄斯为罗恩做了“肃清”,然后罗恩就恢复了正常。
而“自己”的父母,是不可逆的。
差别就好比,罗恩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引发了腹泻,开個药服下就能治好,而“自己”父母,则是喝了百草枯,绝无生還可能。
“自那之后,你就成了沒有父母的孩子,也是自那之后,我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带着你父亲和你母亲入教,更后悔茵默莱斯家族歷史上,因为秩序神教,因为奉献,折损了多少的家族成员。
几乎每一代茵默莱斯家的人,都会承受亲人忽然离去的痛苦。
更可笑的是,虽然家裡开着的是丧仪社,可我們却连为自己离去的家人办一场真正葬礼的资格都沒有。”
卡伦记得普洱說過,神官的尸体,会被“回收”。
“所以,我做下了一個决断,茵默莱斯家,将在我离开后,永远退出秩序神教。
我希望梅森,希望温妮,希望他们的孩子,希望你,希望我的家人,可以不用去涉足到這個世界黑暗面的漩涡,可以作为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去過完普通人的一生。
哪怕普通人注定生老病死,注定会有各种意外伴随,但总比亲眼目睹那些扭曲与残忍,乃至于灵魂被玷污到结束时依旧得不到安息要幸福得多。”
說到這裡,狄斯有些自嘲式的笑了笑:
“說到底,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的目光,最远的距离,就只能到家门口的玄关。
或许,年轻时也曾胸怀過教义,也曾高喊過为了秩序之光可以牺牲一切的口号,也曾希望可以捍卫茵默莱斯家在秩序神教裡的荣耀;
但现在的我,
只希望家裡人能够健康,能够安稳,最好,還能過得快乐一些。”
狄斯的目光开始看向窗外;
卡伦清楚,此时的狄斯已经不再仅仅是在对他进行“讲述”了,更多的,是他在诉說着自己的心声。
有些话,他无法对家裡其他人說,只能闷在心裡。
“我,狄斯.茵默莱斯,就是這样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這是一個严肃老者内心,最真诚的自白。
“然后,你生病了,病得很重,我竭尽全力,希望能够保护下你,但,沒有成功,你還是走了。”
卡伦沉默了,
這句话,
相当于是把大家的关系给挑明了。
“我骗梅森和玛丽說要带你去贝尔温市的医院,那家医院很善于治疗你這种难症,但实际上当我带着你离开时,其实你已经沒有了呼吸,你已经死了。
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媳妇,也让你失去了你的双亲;
然后,
我又要失去你。
我一度怀疑,這是秩序之神对我不忠诚的惩戒,他知道了我对秩序之光的背离,所以故意降下灾祸,要从我身边,把你也给夺走。
在你被抢救时,我曾忏悔過,我甚至发誓,如果秩序之神能够让我的小卡伦恢复健康,我将把我的余生,毫无保留地继续奉献给秩序神教,守护秩序之光。
而茵默莱斯家,也将继续传承秩序神教的荣耀,成为它最为忠诚的捍卫者,我会带着你入教,我会将一切,都传承于你。
因为我們的奉献,至少得到了回报。
但,
你還是走了。
秩序之神,并未答应我的祷告,甚至,他连听可能都沒听到。”
狄斯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
他缓缓地抬起头,
继续很平静地說道:
“当我面对你的遗体时,我对着你,也对着天空,說了一句话。”
顿了顿,
狄斯摊开双手,
似是在回忆,
又像是在酝酿,
不,
又像是在品味;
他說道:
“妓女养大的秩序之神!”
当這句话被說出来时,卡伦感到有些恍惚,仿佛面前的光与影都产生了些许的偏差;
卡伦清楚,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哪怕他上辈子不信任何宗教,也不喜歡见到神像就磕头祈福,但他也不会做出侮辱神的事,更不会大声去咒骂,他也不敢去骂,总觉得会犯忌讳。
而在眼前,
一個宗教明显真的有不凡之处的世界裡,
身为秩序神教的审判官,
却当着自己的面,
亵渎且侮辱了神。
“他让你离开了我,我偏不同意,因为你還小,从小孤僻的你,甚至還沒能来得及展开你的人生,還有太多沒见過也沒听過。
你不该就這样走了,這对你,不公平。
对你父亲,对你母亲,
对我,
对整個茵默莱斯,都不公平!
所以,我找到了霍芬先生。
霍芬先生是原理神教退休神牧,但他的知识与能力,却不仅仅是一個神牧那么简单,他知道太多的秘密,也懂得如何去操控和实施這個秘密。
我曾经救過他,我卑鄙到以救命之恩作为要挟,他最终答应了我。
在他的帮助下,
我在贝尔温市郊区的一栋废弃工厂内,完成了一项极高规格的神降仪式。
你知道么,
卡伦,
在仪式举行完成后,
我沒有急着逃跑,哪怕我知道這裡的动静能够引起政府以及诸多大教会的关注,但我還是花费了足足三分钟的時間。
我把我的耳朵贴在了你的胸口,
我听到了你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种喜悦,让我沉迷。
這不是我对着你的遗体用‘苏醒术’,那只是一具空壳,而且是残烛的摇曳,是自欺欺人。
而是,
我孙子的身体内,
再次充盈起了灵魂,
我的孙子,
再度焕发出了生机。
我的孙子,
他,
活過来了。”
卡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回来的,不是“卡伦”,而是他。
所以,本来已经因意外死亡的自己,灵魂被狄斯召唤进了“卡伦”的身体,最终实现了“复活”。
自己复活在這個世界,并不是随机,也不是靠运气,這一切,都是狄斯有目的的计划。
一時間,
卡伦心裡竟然产生了些许愧疚之情,因为自己的原因,狄斯复活他孙子“卡伦”的计划,其实并沒有成功。
“我相信,那位阿尔弗雷德之所以愿意对你‘毕恭毕敬’,应该是猜到了些什么,比如把你和贝尔温市的那场神降仪式连系到了一起。
霍芬与普洱,都在我准备神降仪式时帮了我很多,但可能当时他们是并不觉得我能完成這么高规格的神降仪式吧,所以抱着的是满足我這個因失去孙子而悲痛欲绝的老头最后一個愿望的心态。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
神降仪式成功了。
然后,他们就开始不停地劝說我,把這個降临下来的邪神,趁着他還虚弱时,杀死。”
卡伦抿了抿嘴唇,
他不担心话說到這裡时,狄斯会杀死自己。
因为狄斯真想杀的话,早就杀了。
老爷子,不是一個优柔寡断的人;
是啊,一個敢于问候秩序之神是妓女养大的老人,他怎可能去做那婆婆妈妈犹犹豫豫的事?
但,
卡伦還是有些好奇地问道:
“爷爷,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卡伦知道自己這個“问法”,有些犯贱。
但也就是面对狄斯,他敢這么问。
狄斯闻言,问道:“你喊我什么?”
“爷爷。”
“那你就是我的孙子。”
卡伦忽然笑出了声,躺在床上的他,不再看狄斯,而是回過头,看向天花板,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狄斯站起身,看着躺在床上的卡伦:
“什么为什么?”
“您知道我在问什么,不是么?”
“那,现在的你,和在母亲腹中的你,有什么区别?”
“有很大的区别。”卡伦說道,“很大的区别。”
我不是那個“卡伦”,
不,
确切地說,
我和“卡伦”一点都不像。
他自闭,他怯懦,他胆怯,而自己呢,则像是他的相反面。
狄斯摇了摇头,說道:
“我问的是,对于我而言,有什么区别?”
“对于您来說……”
“当我的孙子在他母亲腹中孕育還沒出生时,我对這個孩子的感情,来自于哪裡?
我知道他是什么性格么?
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個人么?
我知道他长大后会有什么信仰?
甚至,
我都不知道他是男還是女。
可我還是爱着他,我期待着他的降生,甚至已经幻想他被生下来后躺在摇篮裡的苏醒哭闹。”
“是因为血脉么……”
卡伦问道:“是因为這具身体裡所流淌着的,和您一样,那属于茵默莱斯的血脉么?”
“不是。”
“不是?”
“我之所以对那位腹中的胎儿满怀期待,是因为我清楚,当他降临后,当他学会說话后,他会喊我……爷爷。”
卡伦沉默了,
他终于意识到,他误解了狄斯,一直误解了他。
他一直习以为常地去套用狄斯的心态,但狄斯就是狄斯,他看世界的方式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外表严肃的他,其实十分的平和。
“神降仪式完成后,我将耳朵贴在你胸膛,当我听到你身体裡重新迸发的心跳声时,我仿佛又回到了你母亲怀你时,我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心裡却又满怀期望你可以早点安稳健康降临的那一段时光。
我有种预感,
当你苏醒后,
你会喊我爷爷的,
但我,又不确定,其实我的心裡,也有些忐忑。
所以,在把你带回家,你第一次苏醒时,我們一家人围在你身边。
你很茫然地看向四周,把我們所有人的脸都看了一遍,却沒有喊人时,我心裡,有些不舒服。
但我也能理解,
毕竟刚‘出生’的你,
面对這個世界還這么的陌生,
怎么可能一醒来就开口說话喊人呢?”
卡伦這时才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苏醒时,狄斯看向自己的神情,舒缓,凝重,舒缓,又凝重。
之前自己回忆這一幕时,還以为是因为狄斯看出来自己并不是“卡伦”,在纠结要不要杀死自己。
但实际上,人家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個“卡伦”,根本就回不来了。
他只是在忧愁,忧愁自己为什么沒第一時間喊人。
“呵呵呵……”
狄斯忽然笑了起来,
“等你苏醒两天后,你就开始喊人了,喊得還很热情,你的堂弟,你的堂妹,你的叔叔,你的婶婶,你的姑妈,包括,我這個爷爷。
你知道么,
你那一声声‘爷爷’喊的,那谄媚的意味,让我一开始都有些适应不了。”
“哈哈哈哈哈………”
听到這裡,卡伦也大笑起来。
他那时怂啊,非常的怂啊,来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只能靠“家裡人”来为他提供保护与生存所需。
就像是人类的幼崽刚降临一样,他這其实也属于重新降临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狄斯伸手,
帮卡伦掖了掖被角,
“高高在上的神,夺走了我的孙子,我,狄斯,非要再把他给抢回来。
当你开口喊我爷爷的那一刻起,
已经无所谓你是真神降临還是邪神降临。”
狄斯弯下腰,
在卡伦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我失去了一個家人,却又得到了一個家人,对么?”
卡伦很真诚地点了点头,
道:
“是的,爷爷。”
我喜歡這個家,很喜歡這個家。
喜歡懂事的堂妹米娜与伦特,喜歡乖巧的克丽丝;
喜歡有些玩世不恭不着调但一直很有长辈担当的梅森叔叔,喜歡刀子嘴豆腐心的玛丽婶婶,喜歡看起来严谨但内心温厚的温妮姑妈;
也喜歡你,狄斯。
你不知道你刚刚亵渎神灵时,到底有多酷么。
“好好休息,养伤。”
狄斯转身,打开了卧室门;
這时,
卡伦伸手强行撑起自己的身子,侧着身对着狄斯的背影說道:
“爷爷,我以后会让家裡人都過上平稳幸福的生活的,我保证。”
狄斯沒回头,
而是摆了摆手,
道:
“還用不着你。”
随后,
他又补了句:
“在我走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