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破曉,卯時
人在知道自己就算投降也沒活路的時候,總能爆發出超強的潛能。
圍困的三千人,他們兩人殺得艱難。
高臺上,李念漠然地看着邵思昌。
她沉默片刻,道了一聲“好”,“你把所有的錯誤都推給他,這點倒真是沒讓我失望。”
邵思昌聞言領命,站起來就抽出插在田安宜身上的刀。
風裏夾雜着血腥味,喊殺聲不絕於耳。
卸甲的邵平就那麼站着,望着邵思昌的眸子裏像是一潭死水,毫無波瀾。
邵思昌提着劍,他低垂眼眸,像是在爲自己所做的一切找藉口。
“兒子,你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他道,“私藏龍袍,那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邵平不說話,就那樣看着他猙獰的面容,不動分毫。
“我從小給了你一切,推着你往上。”邵思昌越走越近,“你……你如今回報爹一下,應該不會恨爹的吧?啊?”
邵平依舊不語。
他什麼也沒說,只垂首輕笑。
此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到底沒能聽到兒子的原諒,邵思昌也不再等待,擡手舉起劍。
天邊破曉,魚肚白的光在劍刃上劃出一道寒芒。
下一瞬,邵思昌愣住。
“噗嗤”
他身體僵硬,長劍高舉,可胸口正中多了一把匕首。
只幾息時間,邵思昌便嘔出一口血。
他驚訝看去,邵平決然的眼眸。
黎明的光芒破雲而出,他什麼也沒說,用力將匕首轉動一下。
邵思昌的手鬆開了。
長劍咣噹當掉落在地,他驚訝的看着邵平,許久,用滿嘴的鮮血,嗚咽道:“原來……原來……你不願意……”
說完,他筆直倒下,重摔在地。
邵平站在原地,緩慢仰起頭,長長吸一口氣。
直至此時,他纔像是回過神,臉上多了幾分人氣。
他擡腳越過死不瞑目的邵思昌,緩慢走向甘露殿。
“他和我說,聖上被前梁的太監以毒挾持,和我說他帶着這麼多人進來,是爲了清君側。”邵平道,“他說,您最終會和邵安成婚,說今夜趕來,是救自家兒媳,救我的弟妹。”
他“呵”一聲,“他還說,聖上早已駕崩,是你們祕不發喪,還假傳聖旨,說若是救下長公主,說您能和秋山成婚,那這天下到底也還是李家的血脈來坐,最多也就是改個姓氏,沒什麼不妥。”
邵平撩開衣袍跪下,哽咽片刻:“我弟弟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他自幼就被排除在外,對父親的心機全然不知。”
說完,邵平叩首在地:“望長公主殿下,念在那一把鑰匙……那一盒解藥的份上,看在他大義滅親,誅殺叛臣生父的份上,饒邵安一命。”
破曉的朝陽蒼白一片,照在他半身上。
曾經邵安要把她扣上鎖鏈,拴在邵家時,他趁機往李念的手裏塞了一把鑰匙。
之後一月,北息從邵思昌的房間裏,找出了能用那把鑰匙打開的木盒。
裏面是一瓶解藥。
邵思昌可能做夢都沒想到。
他花了十五年,和田安宜聯手多次纔對李世成功下毒,而毒的解藥,卻被自己的親生兒子交給了李念。
李念站在他面前,輕聲說:“我問你個問題。”
她沉默片刻,斟酌些許纔開口,“自本宮十歲回到皇城,身邊同齡的朋友就只有邵安一個人,是因爲本宮自身,還是因爲邵思昌?”
邵平依舊叩首在地,他沒遲疑,直言:“因爲邵思昌。”
果然。
李念微微點頭。
十歲的她回到京城後,始終沒有朋友。
她一直都認爲這是自己的問題,是因爲自己出身草莽,沒有世家貴女兩朝大戶的積澱。
也正因此,才格外珍惜邵安這唯一的朋友。
但後來,從李世留存的密信中,她隱隱察覺到不對。
經歷過的種種委屈,細細想想,都像是有人在背後挑撥,離間皇族和世家的關係。
她能想到的始作俑者,只有邵思昌。
如今得到肯定的回答,李念彷彿對十七歲前沒有想起前世的那個自己,給了她一個交代。
是邵思昌的手筆,不是她不行。
是他安排了一切,安排邵安帶李念出去四處遊玩,不學無術。
他本想把邵安變成李念唯一的精神支柱。
把她變成未來不管遇到什麼問題,不管嫁給誰,遇到問題都只會找邵安的,兩隻耳朵夾着個廢腦子的愚蠢的女人。
幸好,她沒能如他所願。
“你們兩人何去何從,本宮說了不算。”李念低聲道,“壓下去吧。”
一夜疲憊,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輕飄飄而來,重重砸下。
她來不及說什麼,那柄長劍便再也支撐不住她的身軀,她踉蹌兩步,一下坐在地上。
手上沾染着血跡,衣衫襤褸,卻守住了李家的江山天下。
壓抑了無數個日夜的委屈、害怕,如決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她一個人大哭出聲,響徹整個甘露殿。
不知哭了多久,朝陽溫暖而至時,她面頰邊,有人遞上一方手帕。
李念一把扯過,狠狠擦一把眼淚,擤個鼻子。
她擦完,低頭看着手帕上幾條金色繡線的龍紋,忽然一滯。
猛然回頭,就見李世被攙扶着,微笑着站在她身後。
他虛弱不已,仍努力開口,笑着責備:“哭得這麼大聲,擾朕清夢。”
李念有些恍然,愣愣望着。
她不會是死了吧?
晨光破曉,叛軍被誅,邵思昌被自己親兒子殺死,田安宜也身首異處,如今大哭一場,居然連李世都醒了。
李念拍拍自己的面頰。
該不會是哭過了頭,一隻腳踏進閻王殿,此時看到的都是臨死時上蒼的恩惠吧?
她木楞地看着身邊每個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直到叛軍的聲音徹底沉寂,沈謙沖破人羣,在衆目睽睽之下猛然擁住李念。
他那般用力,渾身顫抖,貼在她耳邊猛烈地深吸幾口氣,李念這才察覺,原來不是夢。
她贏了。
以身入局,勝天半子,她用自己做魚餌,竟然真把邵思昌和田安宜兩個人,一起騙進來殺了。
他們自以爲勝券在握,如今不過幾個時辰,已是一地狼籍。
她真的贏了。
李念輕輕拍拍沈謙後背,想示意他鬆鬆手,被擁得提不上氣,可沈謙毫無察覺,呼吸不穩。
意識模糊前,她似乎聽到王崇古焦急大喊:“哎呀,她毒沒解全,又硬撐了一晚上,可經不住你這麼大力道,是要憋氣暈過去的!”
李念無奈一笑,眼前陷入黑暗前,心道他下次能不能早點說。
大魏太平六年仲夏,以邵思昌和田安宜爲首的叛軍,在皇城內被盡數血洗。
邵侯府內抄出龍袍玉璽,連帶南方二十郡縣連年貪污鉅額銀兩的證據。
邵家叛國鐵證如山,但念其開國勸降有功,之後推舉的門人之中也確實有能力卓絕,不懼他權勢的清流的好官。
最終只抄家,並誅邵氏直系,連帶女眷共二十六人,其餘資產全部充入國庫。
至於南方郡縣,李世給了兩個選擇,一個是郡守之職由朝廷任命,過往之事既往不咎;另一個是死戰到底,由夏老將軍親自領兵出戰。
徐振帶人查抄邵侯府時,邵安自戕在李念曾住的客房內,早已經沒了氣息。
他面前擺着一封李念親啓的書信,上面壓着一隻染血的木雕小狗。
是那年青州投壺,他花了很久很久,久到李念趴在石桌上睡着之後,他和老闆討價還價,終於換來的小狗。
他以爲李念會喜歡。
他以爲,那會是他們很多年後,只要提及就會相視一笑的美好回憶。
他也沒想到,那日爲了這一隻木雕小狗,他會跪在沈謙面前,把自己所有的驕傲和尊嚴都碎了一地。
他更沒想到,這一切居然都只是父親的一場算計和刻意的安排。
邵思昌沒當真。
李念沒當真。
只有他自己,深陷其中,因愛而不得,痛不欲生。
不苟活於世,便是全了他最後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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