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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征辟

作者:孤独麦客
雨后乍晴,霞满西天。

  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着几個人,似乎在欣赏夕阳。

  其中一位身穿白色绸袍、神态飘逸的中年汉子,嘴裡說個不停,神色微微有些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冏既得志,骄奢擅权,耽于宴乐,大起府第,坏公私庐舍数以百计,中外失望。在這件事上,子美也是吃了亏的。司空征辟侄儿,为何拦着不让出仕?”

  话說得慷慨激昂。观此人神情,浓眉紧锁,怒目圆睁,右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端地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默不作声,只摇头叹息。

  他很熟悉這位本家兄弟,平日无所事事,空好清谈,忧国忧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此番前来劝他放儿子出仕,言辞神色间如此急切,看样子与司空纠葛很深了。

  “子美。”见人不說话,中年男子缓了缓口气,道:“司空开府,从者如云,皆一时俊彦,门第甚高。元规侄男若应辟出仕,与他们多多来往,以侄男的才学,定能在士族中名声大噪,這对提高家望是大有好处的。”

  对面之人似乎有些意动,半晌后问了一句:“司空开府,都有哪些掾属?”

  中年文士一听有戏,脸色大大缓和,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沛国曹尚书馥,听闻已接受司空延請,入府为军司。”

  “還有呢?”子美本来還在等着,却听不到下文,有些奇怪,追问道。

  中年文士略有些尴尬,道:“东海刘洽,为左司马。”

  “广陵戴渊,为军咨祭酒。”

  “东海糜晃,出任督护之职。”

  ……

  “說来說去,除了曹尚书外,都是些小姓、寒素罢了。刘洽更是沒听說過门第。”子美叹了口气,随即又自嘲:“其实我家又比他们强得到哪去?”

  “既如此,就更该把握住难得的机会啊。”中年文士劝道。

  庾子美踌躇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先回屋再說吧。”

  中年文士一窒,随口附和道:“也好,咱们好好谈谈。”

  一行人便往前走。

  中年文士身后還跟着几名军汉,年岁都不大。

  为首一人更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目光沉稳甚至有些大胆,一点不像普通军汉那般畏缩、自卑,让庾子美微微有些不喜。

  司空真是昏了头,封国之内人都死绝了嗎?连少年兵都征召,让他心中更是犹豫。

  军汉名叫邵勋,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說话,只是默默走着,唯脸上透露着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沧桑神情。

  系统?不存在的!這么高端的东西,与他无缘。

  诸般武艺、骑术倒是不错,但也仅仅是经验和见识罢了,肌肉记忆完全沒有,目前靠苦练恢复了一部分,很不容易。

  老实說,他不太清楚這些本事哪来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又感觉不像是。

  老天爷让我穿越到這时候,玩我呢?搞笑呢?

  還不如送我一大笔钱财,一個高贵的门第,再塞一堆美女,让我潇洒一生,那就勉强不生气了。

  只是——算了,木已成舟,說那些沒意思。

  一行数人很快进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宅子。

  宅第不大,看样子以前是某個土财主的。如今這個世道,兵荒马乱的,官员、士族尚且自身难保,沒有任何根基的土财主,又算得了什么?

  洛阳左近反复易主的宅子多了去了,鬼知道主人是怎么死的。

  宅中住着一大家子十余口,外加七八個护院、仆婢之流。

  老实說,有点寒酸啊,对不起他们的门第。

  都怪司马家的畜生们!

  庾子美领着客人入内,其妻毌丘氏出来见礼。

  邵勋留在了院中,抱着双臂,扫视着周围。

  他需要负责那個名叫庾敳(ai)的中年文士的安全,毕竟是司空看重拉拢的人,如果還想在這個乱世中混碗饭吃,就得卖点力。

  跟着他一起来的四名军汉都是东海人,年纪相仿,十七八的样子,此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散开,持械肃立。

  邵勋哂笑一声。

  這几個少年军户,武艺荒疏。他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他们错误的习惯和动作,立刻令其敬畏万分。

  当然,自己是他们的直属什长,這一点也很重要。

  乱世么,有本事的人還是吃得开的。

  院中還有几個穿着粗麻布衣服的汉子,一板一眼的练着武艺。

  邵勋看了一眼,沒甚兴趣,水平太差了。

  他還看到了几個身穿锦袍的少年在劈柴,一個小女孩忙前忙后,给人递水,有时候還說笑一番,看着十分亲密,应是兄弟姐妹无疑了。

  唉,作为士族,他们也沒想到過有一天還得干粗活吧?

  等着吧,后面乐子還多呢。不光要干粗活,還会饿肚子甚至死。

  公卿贵女,還被人贩卖为奴,惊喜不?

  不過,他随即想到自己,不由得叹息连连。

  他的处境,未必比人家好吧?甚至更遭。

  洛阳附近,乱七八糟的部队太多了,且互不统属,各怀鬼胎。一個不好,哪天就火并起来,他一個人還能抵挡大势不成?

  难绷。

  “你要不要喝水呀?”小女孩提着裙摆,端着一個瓷碗走了過来,轻声问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明眸皓齿,颇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感觉。

  但她最吸引人的其实不是容貌,而是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仿佛刚刚初生来到這個世界上一般。

  “不用了。”邵勋笑了笑,回道。

  小女孩也笑了笑,嘴角微微翘起,大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一点看不出生气或失落的表情。

  只见她又端着瓷碗,一一询问其他四名军士,四人纷纷摆手拒绝,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邵勋暗赞一声,小女娃倒是挺心善的,在這個贵贱分明的社会很难得。

  不過,這样的善人,在乱世之中又有何人怜惜呢?遇到凶残的人,左不過一刀的事情。

  他突然间有些烦躁。

  想开摆都不行,這狗日的世道。

  他不過是东海一军户,和身边其他四名军汉是一样的身份,沒有任何出身、门第,在如今這個社会,卑贱如尘泥。

  他护送而来的庾敳,就是正儿八经的士族,都不带正眼看他一下的,态度十分明显。

  现实摆在這裡,如果不想摆烂的话,其实選擇很少了。

  像石勒一样,投靠流民帅汲桑,期望混出头——沒有门第出身的人,投靠农民起义军是一條很不错的路子。

  但汲桑实力不行,农民军就是帮乌合之众,战场上被暴打是大概率的事情,去了九死一生,结果难料。

  那么投靠刘渊呢?先不說人家愿不愿意接收,就是自個也不太乐意啊。

  得了,還是边走边看吧。

  东海王司马越刚刚当上司空沒多久,正处于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无论是文臣還是武将。

  甚至于,他连兵权都沒有,最近正想方设法征调外州军户入京。

  混得這么惨,也是沒谁了。

  “嗖!”一箭飞出,脱靶了……

  庾府的一名护院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步弓,嗫嚅不语。

  邵勋见了,忍不住說道:“以前沒练過么?身体前倾,左臂下沉,肘向内……”

  护院若有所思。

  邵勋上前,一把夺過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嗖!”正中靶心。

  护院们傻傻地看向他,眼神十分复杂。

  “看清楚了么?”邵勋问道。

  护院摇了摇头。

  邵勋放慢了动作,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還沒看清?”他又问了一句,不待人回答,射出第三箭,還是正中靶心。

  护院们麻木了。

  “罢了,這個只能靠多练。”邵勋摇了摇头,将弓弦解开,连同弓梢一起递了過去,道:“弦该换了。”

  說完,走回到了墙边,斜倚在那裡,默默想着事情。

  他对射箭有种发自本能的熟悉。无论是步弓還是骑弓,摸到手裡时,全身细胞仿佛都在欢呼雀跃,各种动作在脑海中翻腾不休。

  披甲步射、左右开弓、走马骑射、卧射背射等等,熟悉得仿佛上辈子就是個神射手一样。

  但他沒有任何上辈子的记忆,印象中只有现代社会的种种经历。

  穿越的這具身体虽然是军户,但只练過寥寥几次射箭,成绩還很一般,大部分時間在种地,不可能是這一世带来的。

  思来想去,大概是天赋吧,又或者其间存在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管他呢!這是好事对吧?

  就算自己上辈子真是神射手,那又如何?完全不记得了,這一世又是一段新的人生,身体、性格、家境以及社会关系完全不一样,已经是另一個人了。

  “真乃神射!”院中劈柴的几人停下了手裡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面露讶色。

  洛阳中军数万众,不是沒有神射之辈,但他们一般很难接触到,都被各位宗王把在手裡。

  庾家這一支,如今沒落得很。

  如果說主脉勉强算士族的话,他们這個支脉只能算是小姓,且有向寒素滑落的危险——如果家族中再沒人能身居高位的话。

  如今這個世道,洛阳和龙潭虎穴也差不多了,以前不被人看重的杀伐军汉,如果技艺高超,已经不能用仆役的身份来对待了。

  像他们這种小姓门第,甚至需要用宾客之礼来拉拢,虽然他们多半无法吸引到這类虎士锐卒——严格来說,宾客也是仆役,只不過是最高级的那种罢了。

  可惜了。

  “你刚才好凶呀。”小女孩又走了過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凶,有什么用?”

  小女孩反驳道:“阿兄就不凶。”

  “一家之中,总得有人凶才行。”邵勋說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点无礼。”小女孩笑着摇了摇头,不說。

  邵勋亦笑。

  “你为何如此大胆?”小女孩问道:“奴方才找他们說话,他们支支吾吾,都不敢正眼看奴。”

  說完,她看了看另外四名军士。

  邵勋也被问住了,這個問題比较复杂,或许和社会风气、传统有关吧。

  公卿贵族与底层下民之间,有條看不见的鸿沟,已经是两個“物种”了吧,都存在生殖隔离了。

  有人趾高气扬习惯了,有人低三下四习惯了,就這么過了数百年,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甚至认为這样才是对的。

  离了個大谱!难怪被刘渊、石勒之辈教训。

  至于自己为何不低三下四,這是能說的嗎?

  “你告诉我名字,我就告诉你原因。”邵勋开玩笑道。

  小女孩又眯起了小月牙,捂着嘴偷笑,但還是摇了摇头。

  “子美,你会后悔的,唉!”邵勋正待說些什么,却听见正厅那边传来了声音。

  庾敳有些不高兴,拂袖走了出来,看来沒能劝說成功。

  他看也不看邵勋五人,径直出了门。

  邵勋以目示意,另外四人立刻跟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行人就离开了庾府。

  “文君,该练琴了。”堂屋内传出了声音。

  小女孩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进了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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