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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思

作者:安還暖
這日午后,大师兄一直缠着锦行下棋。

  锦行被缠得沒法,看了他一眼:“那就一局,一局定胜负。”

  大师兄下棋,那嘴一贯是停不下来的,按他的话說,那是一心二用的最高境界。

  他极快落下一子:“锦行,你也知道,山间疾苦无趣,很需要话本聊以慰藉。你什么时候再写個新话本来读读?”

  锦行无奈地笑道:“我生病了,沒力气也沒心情写。你可以下山去买些来。”

  大师兄叹了一声:“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身子骨不太好,况且,假如我派阿延下山,凭他的手脚,這下山上山都起码得一日一夜呢。那他不在,师傅也不在,你要這些师弟饿肚子嗎?是,我們勉强煮些稀饭也過得去,但是稀饭哪裡吃得饱?我想了想,這饿着脑子,也不能饿着肚子。所以這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不对,你可从来不生病的,我看你今日面色红润有光泽,生的什么病?”

  锦行落下一子:“相思病。”

  自十二岁起,锦行便有一重任,写话本。话本上的故事,源于锦行窥探而来、世人最深的执念。

  梦中的仙子說:“我們有缘,我很欢喜你。可赐你一個法力,你想要什么?”

  锦行想了一想:“我沒什么想要的,倒想看看這世间的悲欢离合。”

  仙子摸了摸鼻子:“你這丫头,奇就奇了。要這玩意儿何用?罢了罢了,你既想要,我从不食言。”

  仙子顿了顿,果然施了术法在她身上:“以玉为介,以血启封,可探世人记忆观過去,可入墟荒之境启未来。此法,曰谶纬。至于其他妙用,你自己推敲去吧。”

  师傅知道了,却不太欢喜。

  师傅說:“這世间有两种人一般都容易死于非命,长得特别好看的,和脑子特别好使的。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异类,异于常人、高于常人,常人惧之、常人恨之。你倒好,占全了,所以锦行,你首先,得学会伪装。”

  锦行年岁尚小,半懂半懵,师傅敲了敲她的脑袋:“扮猪吃老虎,懂嗎?”

  她眨了眨眼,点点头。

  多年来,学的青出于蓝胜于蓝。

  “相思病?”

  大师兄一拍桌子,又挤眉弄眼道:“這可是個妙病,你思的何人?”

  锦行眼波一转,沒有作答,眼疾手快又落下了一子:“大师兄,你输了。”

  大师兄一怔,看了一眼棋盘:“再来,再来。”

  锦行却一动不动:“大师兄,一局。”

  大师兄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一局就一局。锦行,說起来,你有沒有发现,小师弟不见了?”

  锦行默默翻了個白眼,随口一绉:“小八他,去找那渡厄丹的下落了。”

  大师兄摸了摸沒有胡须的下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他說着,又偷偷笑了笑:“我觉得,小师弟虽然戴着面具,应当是個美人,他在的时候阿延罢工,沒饭吃,走了以后你罢工,沒书看,自古只有美人才有這样大的影响力。锦行,你說是不是?”

  锦行撇了撇嘴:“嗯,大师兄好见解。”

  “师姐。”

  韩延已在院落外徘徊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来,瞧了瞧锦行,又瞧见了她对侧的大师兄,不由挠了挠头:“大师兄也在,那我過会儿再来吧。”

  锦行蹙了蹙眉:“阿延,你想說什么就說,男子汉别這么犹豫不决。”

  大师兄看了看韩延,微微一笑:“罢了,我棋也下了,话也說了。這便走了。”

  锦行看着大师兄离开的背影:“阿延,說吧。”

  韩延抬起眼睛:“我昨夜读了两個故事,闻者伤心。想着同师姐探讨探讨。”

  他语言平仄,辞藻枯槁,两個故事讲得沒头沒尾。

  一個,是那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杜丽娘。

  另一個,是那初读落泪,再读浅笑,三读无味的千古梁祝泣传。

  锦行摆弄着杯盏:“倒是怪事,你何时起爱读這话本了?”

  韩延反问:“师姐,你可懂?”

  锦行看着他,淡淡一笑:“懂就懂了,若放自己身上,却是无用。懂与不懂,有何异处?”

  世间情爱,皆是虚妄。

  韩延一怔,锦行却跳了起来:“我倒忽然想起有個去处,阿延你自己看着办。”

  她穿過幽静竹林,可小屋中空无一人,沒有缦朱的踪迹。

  角落裡放着师傅的谶花,开得如火如荼,這谶花曾断言她此生将死于己手,尸骨无存。她一笑了之,死便死了,好死坏死,横竖都是死。

  是夜,她提着绢灯回了房,和衣闭着眼缩在丝被之中。

  “丫头,今日有人来過我這竹林,是你吧?”

  缦朱大约是秉持着杀手不走寻常路的宗旨,不敲门、未言语,便自作主张从半开的窗外跳了进来,轻巧地落在地上。

  锦行倏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瞬:“不知您老找我所谓何事啊?”

  缦朱将手缚在胸前:“自然,是来解你相思之苦。”

  锦行披了外氅,在桌前坐了下来:“我只有喜歡和欢喜,却从不知相思苦呢。”

  “那我可走了。”缦朱作势便要走。

  锦行微微笑了:“师傅来,事情還沒說,怎么会走呢?”

  缦朱回過头:“丫头,那我們就明眼人說明话。我告诉你他的行踪,你替我做件事,如何?其实說起来,也不是我的事,是你师傅的事。”

  锦行把玩着茶盏:“你說来听听。”

  缦朱挑了挑不粗不细的眉毛:“其实說起来,也是顺路的事。前两日,接了一封信,得請你师傅去一趟。现在這個情况,我有事要出去,你师傅不方便出来,我看子桓众弟子中,還是你這丫头最机灵,就是功夫差了点,不過也不是大事。”

  锦行抬起眼睛:“什么活?”

  缦朱把玩着腰间的珠串:“姑孰桓温来了信,病重,想請你师傅带着渡厄丹去一趟,赏金千两。嗯,我知道,丹药已无,那就随便带一颗,糊弄過去,你师傅已掐指算過,他的命活不长了,你也知道,将死之人,脑子都不好使。哈哈。”

  桓温是东晋大司马,权倾朝野,哪裡是這样好骗的。就算他本人已经病入膏肓头脑不清,可還有许多入幕之宾,都不希望他死,替他把关。不是由于他们感情多深,而是倘若他死了,沒了衣食父母,這些人也不好過。

  “那我可真不知道呢。”

  锦行說着,眯起了眼盯着缦朱,那珠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玉莲花,她又笑了一笑:“你這朵莲花,倒是很好的模样。”

  缦朱一怔,竟有些心虚:“你看你這丫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理应为你师傅分忧呢。”

  锦行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那小八呢。”

  缦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啊,看来,你是不知道,他中毒了。看模样,应当是有两三年了,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的。我活了那么多年,這点东西自然一瞧便知。他這身子看似与寻常人一般,实际已是枯木朽株,出气多进气少。不過嘛,他倒与清霜一样,是個狠人啊。”

  “怎的?”

  “他吧,将自己的经脉封了起来,暂保一时无虞,只是毒气淤积,夜夜都要受那锥心刺骨之痛。啧,那痛,可不是常人能忍的呢。”

  “那渡厄丹呢,也不能够救他嗎?”

  “本来,应当是可以的。只是都這么多年了,约莫這药效……不复从前了吧,哈哈。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沒有服用。所以……”

  他又强调了一遍:“所以,他应当是去颍川找姓姬的了,倘若连姓姬那老不死的也救不了他,便不会再有人能救了。哦,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前几天夜裡,我饿得慌,這裡也沒什么油水,我四处逛了一逛,正好看见一只白鸽,就把它给烤了,哈哈。鸽子的腿上有封信,写得鲜卑文字,刚好我认识,不看白不看,我就略微读了一读。我這样博学多才,真是想不知道也很难呢。你看這信,我還藏着呢。”

  话音未落,他果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皱皱的信来,锦行接過一看,倒真是小八的字迹,锦行善于模仿字迹,可他的一笔一划却是极难仿刻,形似无神罢了。

  她便又读了信笺內容,从前随父亲在邺城待過一段時間,因而也识得這鲜卑文,信写得言简意赅,极快就读完了,锦行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师傅倒是深谋远虑,竟将這信贴身收藏,莫非……师傅觉得這字写得太好,爱不释手?”

  缦朱:“……”

  静了半晌,他从怀中掏出個碧蓝色小瓷瓶,還有巫觋宗的玉牌,放在桌上,說:“东西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姑孰离颍川,只有一天的路程,去完姑孰,第二日你就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了,是不是很好?”

  锦行从牙齿缝裡挤出几個字:“那我,可真是谢谢师傅了。”

  缦朱走的时候,又回過头笑嘻嘻地看着她:“啊,丫头,你既唤我一声师傅,我再教你一個窍门。猪怕人赶,郎怕女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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