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鬼妻13
全城缟素,百官送葬。
只是這眉眼中,要么是惶恐,要么是得意,更谈不上哀痛。
锦行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中,微微掀帘,看着他们浩浩荡荡地朝东边去了。
谢安也从建康赶過来了,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他一眼,便见到了马车帘中只露出一角的慕八,他也瞧见了他,朝他淡淡颔了颔首,這时,又注意到了慕八身旁想使劲探出头来的锦行,谢安一愣。
锦行瞧见了,竟也冲他笑了一笑。
谢安眼底起了笑意,慢慢移开了视线。
锦行看了许久,拉了拉慕八的袖子:“小八,桓温這兵权,看来是保不住了。桓冲,居然還沒来。”
慕八摇着折扇:“桓温算尽人心,却忘了自己那几個不争气的儿子。”
锦行又张望了一阵,轻叹一声:“司马兴男,居然也未来。看来,她大约,還是放不下。”
慕八淡淡一笑:“不,她来了。”
那抬棺的正好经過马车边,一人小声抱怨:“今日這棺怎的這般重。”
他身边的人道:“大概,這司马大人的陪葬品,贵不可言吧。”
那领头的转過头:“不要命了?休得议论。”
锦行“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良久,颇有感慨:“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可是小八,你如何知晓?”
慕八看了看一旁睡得人仰马翻的姬商:“昨夜,去了一趟司马府。”
他昨夜,欲盗虎符,正要离开,却见到司马兴男换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他稍一犹疑,跟了上去。
司马兴男在那棺前站了许久,忽然进了棺,老管家颤抖着将一杯酒递了上来,她几乎沒有停顿,一饮而尽,她倚在桓温已经有些腐败的尸体旁,轻声道:“终究,還是一起了。”
一时半刻,她闭上了眼,又死了一次。
老管家泣不成声,命人钉上了棺盖。
思及此处,慕八收了折扇,问:“你那日,在桓温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锦行好似思忖了下,缓缓道:“一开始……”
一开始,他确实沒能够认出她来。
毕竟,那一日,她着一袭白衣,黑发轻轻挽着,未带钗环,脸上也几乎沒有敷粉,寡淡得很难让人记得住她来。
她比武招亲,他也听說了,只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利用自己的婚姻,来博得升官进爵的机会。可是過了两日,安平公主竟找上了他,若他不去,便要马娇娇入青楼、卖身陪笑。
安平公主走的时候,說,她的小名,也是娇娇。
其实,他对马娇娇,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只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男人总是很难抗拒娇滴滴送上门的女人,這一来二去,也确实有了些情谊。
他并不喜歡被逼迫,可還是去了,大约,是为了全一全同马娇娇相识相知一场的情谊,更多的,是想要看一看,這個百闻不如一见的南康长公主,究竟是长什么模样的。
可沒有想到,比武台上,她见了他,忽然就扔了手中的软鞭,认输了。
那條软鞭,他竟有些似曾相识。
婚后,她总是去练武场上同人切磋,有一日,他凑巧也来了,她见了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地离开了。
他看着她手中软鞭挥舞如灵蛇,终于,想起来了。
起初,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挑在她酣畅淋漓之时前来,可慢慢地,他心底便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的爱意。
可他们都太傲了,看着彼此,迎面而来,擦肩而過,谁都不愿意先开口示弱。
后来,马娇娇再也過不下去這清贫的日子,来找他了。
他顾念旧情、勉为其难地将她安置在西厢房,他们三個,在一個府中,做着各自的事,過着各自的生活,倒也算得上安稳。
有一日夜裡,他正在批复公文,马娇娇却来了,端着银耳莲子汤,說是替他清心降火。他为了赶紧打发她,便囫囵吞枣地喝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全身发热,她娇媚地贴了上来。這一晚,他不省人事。
第二日早,他醒来的时候,便见到马娇娇玉体横陈。他這是,被算计了,他有些愠怒,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马兴男。
他喝了许多酒,事实上,并沒有醉,但不知为何借着酒意来了司马兴男房中,不由還是有些忐忑。
這一晚,他同司马兴男圆了房,他切切实实知道是她,這迟来五年的洞房啊,月色昏暗,他却看见司马兴男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
他不知她为何落泪,可他觉得,他的第一個孩子,应该是她的。
沒想到,過了月余,司马兴男沒什么动静,马娇娇居然怀孕了。
司马兴男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淡道:“那便纳了吧。”
好似是不在意的模样,他强忍着羞恼,头脑一热、纳了马娇娇为妾室。
后来,泛舟沂河。他正心不在焉地同一众王子公孙谈古论今、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谈着。
突然传来丫头凄厉的呼声。他眉心一跳,立时便冲了出去,就瞧见司马兴男纵身一跃,落入了沂河之中。
沂河水流湍急,水汽茫茫,很难分得清是谁。可他看得清楚,司马兴男头上,簪的那根步摇,她带了许多年。
他几乎沒有想到马娇娇身怀有孕,只是一门心思地救起了司马兴男。
可上了岸,他才发现,他救的,自始至终不是她。
那根步摇,不知何时竟到了马娇娇的头上。
马娇娇小产了,他本该难過的,可他却沒有在意,等到司马兴男被救上来的时候,那淡黄色的裙摆不知是被河水還是被止不住的鲜血,湿透了。
刹那,他的心咯噔一下。
他守在司马兴男床边一天一夜,她醒過来,那双清亮的双眸啊,竟好像蒙上了尘埃,黯淡下来,她将新婚之夜他同她說的话還给了他:“驸马,可称心如意了?”
她恨他。
他突然真切地感到,天上那明媚的太阳也暗了下来。他转身离去,嘴上却口是心非地道:“很好。”
永和二年,他发兵伐蜀。
行军前一天,他巡视三军,她自以为易容得极好,可他還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微微一愣,眼中泛起了难以察觉的笑意来。
行军月余,她立了军功,他便顺理成章将她提到了身边伺候,還为她单独配了营帐。
她常常透過昏黄的烛火,看着他伏案,他觉察到目光,偶尔抬眸,她便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便沒能够见到,他薄薄的唇角微微起了笑意。
她自小爱热闹,爱同人切磋,也爱看人比武,這时候,他便出了帐,远远望着,他总是能透過层叠的人群,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所在。
笮桥交战,箭锋凶险,她却想也未想,为他挡去了,那只长箭射穿了她的左肩,再差一寸,就要刺入心脏,她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抱着她,竟然是从未有過的害怕。
她沉沉睡了過去,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无人能将她救醒。
成汉公主李嫣却来了,說有一昧奇药,兴许能唤醒她来,他眉眼一挑,问她要什么。
那李嫣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微微一笑,說:“我要将军娶我,将我的孩子视为己出、养大成人。自然,将军若娶了我,這成汉俘军,将尽归将军旗下。”
桓温略一思忖,道:“好。”
他将李嫣安置于别院,瞒着她,他们也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了短短两個月。
可她终究是知道了,他不是不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
终究,他以为,她敌不過他的王权,他的霸业。
又過了几年,他拥兵自重、意欲谋反。
此时,他已流芳百世,大约无处宣泄,接下来,就要遗臭万年。
可他大概是忘了,司马兴男,乃是一国的公主。
她以死相逼,死在雾气飘渺的雪山前,死在他滚烫的胸怀中。
当夜,却收到总领朝政的司马昱的加急文书,他好似是料到了司马兴男的死讯,說有一人可令她死而复生,條件是他永远臣服于司马家。
他同意了。
等了足足一月,清晨,忽然来了一個衣袂飘飘的仙人,看着藏在冰室之中的司马兴男,那双妖娆的凤眼一挑:“她就是要我救的人?”
桓温点头:“阁下,可以救她嗎?”
他却不急不慢地扇着羽扇:“我出手,自然是可以的。可是,我要你死后的魂魄,作为交换,你可愿意?”
桓温闭了闭眼:“好。”
不出一個时辰,她果然直起了身子,睁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人摸出一颗红色的珠子:“她這身子,每隔三日,须得焚香沐浴。你将它置于湖中,用這湖水浇灌她的躯壳,将這湖中的藕碾磨成粉做成熏香,以此熏香焚烧,她自可永生不老不死。可是嘛,她這魂魄,好似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中。”
他說完,顷刻间,就不见了。
守着她的身子,也是好的。
后来,废王司马宗谋逆之事平反,马娇娇也重新恢复了司马国姓。此事,为司马昱主导,桓温因此起了疑心,经過一番历经多年時間的调查,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桓温当时意欲谋反,明明将司马兴男的院子看管得极好,生怕露了半点风声给她。司马兴男基本不出府,司马昱找不到恰当时机知会她,于是找上了马娇娇,以让她恢复县主身份为诱令她传信于司马兴男。
他正在擦拭刀刃,暗卫心惊胆战地回报与他,他用力握住了刀刃,一刹那,血涌如注,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在司马娇娇的院子中种植了许多夹竹桃,久而久之,司马娇娇便总是畏寒,還有些痴傻,身上的伤口也难以愈合,他留着她,慢慢折磨她。
他扶植司马昱登基为帝,要让他从最高处一瞬跌到最底处。司马昱在那龙椅上忐忑不安,不過半年有余,司马昱被亲生女儿下了毒,缠绵病榻,他临死前的时候,桓温去见了他,說了一句话,司马昱活活气死在床上。
這司马王权负了司马兴男,他就要替她负了這司马天下。
他爱着她,生前,叶公好龙,却要在死后,相依相偎。
她爱着他,生前,长揖不拜,却要在死后,刻骨铭心。
爱得力不从心,恨得玉石俱焚。
“小八,你說這姑孰城街上为何无花呢?”
“這心中有花,城中,自然就无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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