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魂4
“桃叶姑娘,不如我們就打开天窗說亮话吧。你的身份,我大概已经清楚了。该叫你什么好呢?王夫人,還是郗姑娘。”
“姑娘如何得知?”
“去年,公主逼婚驸马,要王子敬同郗道茂和离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呢。”
桃叶默了很久,终于抬起眼眸:“简简,我叫简简,郗道茂是我的妹妹。”
锦行轻笑出声:“哦,姑娘可终于愿意同我說实话了啊。”
桃叶长长叹了一叹:“姑娘聪明得厉害。骗不了骗不了。”
建元元年,郗夫人怀胎十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我是姐姐,道茂是妹妹。可我生下来,就不会哭,也沒有气息,郗大人怕郗夫人伤心,就瞒着她要下人将我埋了。
那下人懒得上山掩埋,就随意找了個犄角旮旯将我扔了。大约是被震了震,我這时才哭了出来,师傅刚巧路過,将我带了回去。
师傅住在巫觋宗上,所以我自小也在巫觋宗长大。师傅给我取名,简简。希望我做個有福气的姑娘。
其实我应该有两個师傅,他们大概是一对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秉性却截然不同,约莫关系也不太好,我从沒见過他们同时出现,他们一個教我习文,一個教我习武。为了区分,我就叫习武的师傅,习文的宗主。
我同他们說的时候,师傅对我這個称呼是很满意的,宗主却只是淡淡笑着不语。
师傅是個杀手,他說我将来也是要继承他的衣钵,做個天下最好的杀手,当然比他還是差一点。
我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過上了刀尖舔血的营生。
升平二年,宗主放出了一波弟子,又收了好些徒弟。上至弱冠,下至垂髫。
宗门中不以年长,按入门先后排位,所以我也算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其中有两個师弟,我是很记得的。
一個,就是名冠东晋的王子敬,也就是我的夫君。
另一個,是前燕辅政大臣的少子,慕容珂,才八岁,身体不太好,可是個小机灵鬼,总是能逗我开心。
子敬初见我的时候,唤了一句:“郗表姐?”
我那时候還不知道自己是郗家的女儿,有些疑惑道:“我叫简简,不姓郗。”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愈发地喜歡子敬,却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歡我。
直到那日我昏倒醒来,他同我說:“简简,你喜歡我,人尽皆知,可我喜歡你,你可知道?”
他沒有嫌弃我是個杀手,后来,他收了一封家书,匆匆赶了回去。
我在山上等了半年,都沒等到他。
师傅看出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了,說:“罢了,原以为收了個能跟我一辈子的徒弟。你去吧,只是要退出我师门,不是那么容易的,得接我五枚长钉,你可愿意?”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师傅赐了我五枚长钉,钉在我的脏腑之上。
其实师傅不是坏人,他对我還是不错的,我晓得,有一枚应该钉在心脏上,若是钉了,必然丧命。他将我送到了颍川。
那医者不情不愿地看了我的身子,替我把了脉,摇了摇头。
师傅說:“你可不是医术高超呢嘛。”
那医者翻了個白眼:“我是医术高超,但不是神仙。只能续命,不能复生。”他微微一顿,看向我:“喂,丫头,我给你两個選擇,你想苟延残喘地活十年,還是如烟火般灿烂一瞬,然后烟消云散?”
我想了想:“第二個,我可以活多久。”
他說:“至多,半年。”
我闭了闭眼:“那就半年吧。”
我想,這半年,我可以去他身边,也可以做很多事。
過了沒几日,颍川上又来了一個姑娘,是被她的爹娘送過来的。
听說這姑娘有個情郎,前两年打仗死了,這姑娘也就得了相思病,不想活了。我有点好奇,這相思病是個什么东西,就去看看,這姑娘躺在榻上,這榻上却沒什么痕迹,她就像只是纸片般轻薄,她的脸颊凹瘦,那双眉眼却如旧,我发现她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意识到了些什么,舔了舔嘴唇。
這姑娘已沒了生存意志,不出十日,她竟咽气了。
我這时才敢握住了她的手,她尚且温热的手,唤了一句:“妹妹。”
忽然出现了一個仙人,带着些桃花的香甜:“你是還想活着,可這身子却支撑不下去了。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将你的魂魄送到這姑娘身体中,你就用這姑娘的身体活下去,但是,我要你死后的阴魂作为报酬。”
我头脑一热,也就应了。除了子敬,我也想看一看我的爹娘。
于是,我就成了我的妹妹,郗道茂。
我在颍川上又休养了半個月,爹娘将我接了回去。
不久,子敬随姑姑来拜访我家,我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他,他還是一样的风神俊逸,眼中是淡淡的疏离,他朝屏风這边望了一眼,大约是沒见到我,就慢慢移开了视线。
再后来,他们家给我們家下了婚书,他要明媒正娶我为妻。
婚后,我們過得也是很愉快的。
可是好景不长,宁康元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司马桓温死了,大约也是知道几個成年的儿子不成器,就欲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他的弟弟。可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自然不服,密谋杀了叔叔取而代之,当然以失败告终了,反获罪被叔叔徙至长沙。二儿子有個妻子,乃是当朝的公主殿下,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便以此为借口同他和离了。
我的夫君少负盛名,众星捧月。這公主也很爱慕他,和离后不久,居然去求了太后,尚且年幼的皇帝下了一道旨,要我的夫君同我和离,娶司马道福为妻。
当個公主,倒真是很不错的。
起初,我的夫君以艾炙足,以有伤在身不敢娶皇室公主为由,婉拒了這道旨意。
我還来不及照顾他,隔了沒几日,我的玉润忽然发了天花,高烧不止,寻常大夫沒有敢看的,我就抱着她,去颍川求医,刚出城门,竟遇见了一群盗匪。
這群盗匪武艺高强,我竟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一日,我被盗匪头子强暴了。
那一日,玉润就躺在不远处,渐渐沒了气息。
我拖着残败的身子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月色照在堂前,他坐在暗处,前头站着個俏丽的华贵女子,她有些得意,扔给我一封和离书,那左下角,写了极好看的三個字。
我从未觉得這样绝望過,那封和离书上的字渐渐模糊了起来。
可這字,我化成灰也是认得的,除了他,沒有人能写得出来。
我想哭,可眼睛已经哭肿了,我想喊,可嗓子也喊哑了。我踉跄着跪在他面前,颤抖着问:“你不是說,结发相亲,恩爱不疑。這现在,又是怎么了?”
他好似不太在意,仍旧隐在暗处,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是淡淡道:“脏。”
我的心像是狠狠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下,紧紧握住了拳头:“你现在,是要弃了我?”
他慢慢挪开了我握着的那只手。
不知为何,我竟然笑了:“那恳請驸马,让我收拾些东西吧。”
我說完,沒等他回话,就抱着已经冰冷的玉润,进了后院。
我回到房中,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替玉润也换了一套,将烛台推倒了,烛火一下子就蹿到了帷帐上,不多时,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苗烧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将我烧得体无完肤,我抱着玉润,哼起了她爱听的曲子。
好像也沒那么痛了。
也就沒了意识。
像是飘飘渺渺在空中浮了许久,我忽然感觉沉了下去,睁开眼,迷迷糊糊像是一间柴房,有人道:“啊呀,我也是挺不错的,花了好多時間才给你找了這具清白身子呢。”
竟是那個仙人。
我有些疑惑:“你为何三番两次帮我?”
他摇着羽扇:“丫头,我可不是平白无故帮你的。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我可是很守承诺的。”
他說完,就不见了。
柴房的门陡然被推开了,进来两個大汉,将我带了出去。
我也就知道了我现在叫桃叶,自小在青楼裡长大,长到十五岁及笄,她虽长得不算好看,但老鸨秉着不用白不用的道理,要她接客,她自是不肯,受了一番毒打,遍体鳞伤被关在柴房中许多天了。
我假装顺从,在青楼裡养了几天伤,桃叶的身体底子倒是很不错的,不過十日,就行动自如了。這青楼,哪裡关得住我,我偷了些细软,就逃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裡,不知不觉又回了巫觋宗。
已是物是人非。
宗门在办丧事,說是大师兄死了。我上前一瞧,這不是珂儿嗎。听他们說是不慎失足摔进了水中,可我仔细看了一看,他的心,沒有啦。
师傅却一如往昔,我告诉他,我是简简。
他看了我很久,不知是信還是不信,笑道:“姑娘来找我,想要怎的?”
我跪了下来:“师傅,我想跟着你。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眉毛微微挑起:“那么你就,去将王子敬的人头带来给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去了建康。
正好碰上公主同驸马大婚,我站在茶馆二楼,看着公主凤冠霞帔,百姓言笑晏晏,還有谁记得,几個月前,驸马有個结发妻子,在大火中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掌心的疤痕渐渐疼痛起来。這笔账,不能這样就完了。
锦行喝了几盏茶,她的故事脉络总算渐渐明朗起来。
她說驸马同公主杀了她的丈夫,那是她心中的丈夫。
真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只有她一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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