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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橘酸涩

作者:陈瑞聪
刘恂纳妾之后,阖府上下越发对府前的血案讳莫如深,沒有一個人愿意对刘羡提及。哪怕是刘羡缠着去追问母亲,张希妙也只是黯淡的笑笑,揉揉他的头发說:“你還太小,等你再大一些,我就說给你听。”

  這個回答是孩童最讨厌的回答,但也是无法反驳的回答。正因为幼小,所以才渴望成长,可越是渴望,才越会发现成长的漫长。不過刘羡好歹得到了一個约定,所以沒有具体的时期,但也有了解开疑惑的曙光。這使得他可以暂且放下疑虑,尝试回到童年中。

  但府中的气氛到底回不到从前。

  安乐公纳了两房妾室后,脾气变得愈发古怪,喜怒无常。首先是打断来福的腿后,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他人的冷漠,无论对待谁,刘恂都会眯起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一样审视着对方,令人不寒而栗。

  而一旦有人露了破绽,他更会露出等待已久般的微笑,直接用行动给出惩罚。

  府中的马夫朱浮,有一日他沒买到最好的麦豆,就用干草替代,结果导致刘恂最喜爱的青毛驹少食了两顿,削瘦了些。刘恂看出不对,又得知缘由后,就指着青毛驹不吃的干草,对朱浮笑道:“买都买了,何必浪费呢?干脆你给吃了吧。”

  于是次日,朱浮呕出了草屑、胃液和鲜血。

  又有天晚上,侍女阿春将沐浴的水烧热了些,刘恂用手指在水裡探了一探,摇了摇头。他一言不发地提起一旁烧开的水壶,对准阿春的头顶浇了上去。当夜,阿春的哀嚎仿佛厉鬼,彻夜不休,许多人都难以成眠。从此阿春就用灰布遮住面孔,再不敢以素颜见人。

  除了以上這些事外,一般残暴的事情,诸如鞭刑、棍打等等,刘恂還干了很多。

  但最值得一提的,還是他去人市上买了三個白肤蓝眼的胡女回来。

  起初,众人并不觉得這有什么奇怪。毕竟今年来北方少雨,并州穷困,许多小胡都到司隶或冀州来讨生活,卖身为奴的实不在少数。

  但当众人与這些胡女交流时,才发现她们支支吾吾,不会說话,只能指手画脚地比划。实在表达不清,下意识地张开口来,裡面竟是黑魆魆的一片!

  安乐公为了图個清净,竟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

  等這些事迹传出去后,立刻就成为洛阳的谈资,人们都說:哪怕在南北的权贵都加起来,安乐公的残暴恐怕也排得上前列了。到后来,刘恂的言行传到蜀中,梁、益二州的文士旧臣们也都上表朝廷,說請求废除安乐公的爵位。

  還是散骑常侍文立出面道:“此事未殃及百姓,只是他败坏自己家业罢了。”這才止住這股风潮,不過這些都是后话了。

  而对還沒满六岁的刘羡来說,家中的变化无疑是天翻地覆的。他不仅很少再看见仆人的笑脸,就连母亲、伯父的笑脸也很少再见到,整個安乐公府笼罩在一股积郁的气氛中,以至于让刘羡觉得這就是座监牢,就连大声說话也像是一种罪過。

  刘羡也尝试過阻止父亲,但那一日后,无论是争吵還是哭闹,刘恂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這并不奇怪,說到底刘羡只是孩子,连张希妙、刘瑶等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就更无法做到了,他现在還沒有力量,不能够把在深渊中的人一一拽起。

  好在刘恂的习性变化不大,他虽說残暴冷漠,但无甚所欲,无甚所图,依然深居简出。仆人熟悉一段時間后,只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压抑归压抑,生活還是足以应付過去的。

  可刘羡受不了這种气氛,也就是从此时开始,他逐渐开始频频外出。

  生活在洛阳,永远不会缺少玩乐的地方。

  只要沿着安乐公府门出第一個巷子,往南走過两個街口,就能看到几條如今世界上最热闹、宽敞的街道。诸如东阳大街、南市大街、桃花桥街等街道两侧都满是彩棚露屋,裡面铺陈着纶巾、绣帽、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蜀锦、金饰,以及鞍鞯刀剑、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琴瑟琵琶、奴隶舞姬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京师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导致洛阳的市集一扩再扩,如今城外市集占地的面积,据說已经足以再建五座洛阳城,這种繁华程度,据說是大汉鼎盛时期也比不上的。

  但对于出身高门的刘羡来說,洛阳最令他欢喜的并非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精神娱乐。

  虽然西疆叛乱,导致来京的胡商有所减少,市面上已看不到跳舞的胡姬,但来到京中卖艺献技者仍然蔚为可观:有的跳舞斗剑,有的百耍杂技,有的卖唱,有的相扑,有的斗鸡犬,有的弄虫蚁,等等。他们一個個来自三江五岳,入京其实都是来讨好权贵,希望用這些一技之长来实现飞跃。毕竟如今西晋权贵中颇有养士之风,效仿孟尝君养一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贵人也不在少数。

  刘羡此前最爱看的就是万岁亭的舞剑:两名女舞者手持一把三尺长剑,剑光明亮皎洁,时而指向天空,又时而指向人群,身姿娴熟仿佛飞燕一般轻盈,加上舞者长袖飘飘,动则如行云流水,静则如绿竹青松,更显潇洒风流,让刘羡心向往之。

  不過這一天,刘羡再和张固還有郤安一起外出,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同样的人表演相同的舞蹈,刘羡却觉得有些乏味。大概是舞者的剑为了优雅而缓慢,令他不禁想起梦中的刀光,两相比较下,他不禁想:剑舞太慢了,杀人的每一击都该迅猛如电,這是舞蹈,到底不是真正的剑术。

  而后他又打量舞者的面孔,這些表演的人神态舒缓,面容白皙,都是极美丽的女子,但他又忍不住想起一條骇人的疤痕,在心中暗道:她们也不是真能杀人的人,沒有那种生死之间磨砺的从容。

  于是看着看着,刘羡又不由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等到剑舞结束了,他還站在原地愣神。

  张固拍了拍刘羡的肩膀,說:“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這群孩子也逐渐开始知道身份的尊卑。张固的父亲张通,郤安的父亲郤正都是追随刘禅到最后的家臣,所以张固与郤安也将是刘羡的家臣。在有人的地方,他们都要喊刘羡“公子”。

  但刘羡听着却会想起毁容的阿春,已经变成瘸子的来福,心中有些别扭,也不太想回去,就說:“阿田,還沒到晚膳的時間,再走走吧。”

  “那到哪儿走呢?”

  “稚奴你說。”

  “听說夕阳亭的橘子熟了,我們去摘几個。”

  夕阳亭的橘子长在亭长的院子外,据說是三十年前从襄阳移栽過来的,而全洛阳二十五亭中,其余的橘树都是私人栽种,只有千秋亭的橘树能够公开供人欣赏,因此也就成了洛阳一景。不過刘羡显然来得晚了,等他们到了這裡,熟透的橘子多已被人采摘,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青涩果实挂在枝头,看着很让人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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