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辟疾
距离当年那场大火已经過去了九年,此时天气阴沉,成排的乌云在天穹铺开,均匀地从头顶蔓延到天际,仿佛浓墨渲染。伴随而来的還有如刀的冬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来回切割,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真是奇怪的天气。”安乐公夫人张希妙躺在床榻上,侧着头望着窗外不断摇曳的枝头,对身旁的寡嫂费秀說,“看上去像要打雷似的。”
费秀先是否定說:“冬天怎么会打雷呢?”但随后一阵冷风漫灌进屋内,令她打了個哆嗦,不得不跟着赞同說:“不過今年也說不定,毕竟是個龙年。”
泰始八年确实是壬辰龙年。在泰始七年還沒過去的时候,民间就在传說,說壬辰年是真龙之年,有沉压百年的潜龙将要飞升上天。传說从哪裡来的,沒人說得清。但在西晋各地,确实开始频频上报各种祥瑞,一会儿說是在邺城发掘出了弥勒状的石头,一会儿說是在关中撞见了青龙,都說是圣人将要一统天下的征兆。
结果到了十月,天上忽然出现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灾之兆,与前度传闻相悖。民间又传,說日食应改天换日,旧龙将死!這传言传得這样快,一度令朝廷下令,禁止各地传播祥瑞或灾祸的言论,违令者下狱治罪。
而到了现在,又似乎要有冬雷发作,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种种迹象来看,今年這個所谓壬辰龙年,不似一個平凡年。
按理来說,這個年份的非凡与否,与女子应该是无关的。不過此时的张希妙并非是一個单纯的女子,她還是一個母亲,更准确地說,她怀胎已经十月,生产就在這一两日了。
嫂子费秀想把窗户关上,毕竟如此怪异的天气,谁也不知道会否影响生产。但随即被张希妙制止了,她一面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腹部,一面想着今年来的各种怪事,而后对嫂子說:“我有一种预感,在上苍见证下,我会生下一個了不得的孩子。”
這其实是所有母亲在临盆前共有的预感,费秀也曾经拥有過,但事实最后证明,她的孩子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個寻常的小子,也会惹她伤心,也会惹她流泪。但在一個崭新的母亲面前,费秀并不想打破這种预感,她坐回到榻前,温柔地赞成說:“我也有這样一种预感,一定会是一個了不起的小子。”
可听到這句话后,张希妙并沒有感到安慰,反而是有些惶恐。在怀孕的這段時間,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自己应该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如何给他一個美好的未来。但是在這大风呼啸的临盆前夕,她又把自己对孩子未来的想象全部推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心虚和胆怯。
她想,她只是一個女人。在這個时代,一個女人能够决定的事情实在太少,她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選擇自己的丈夫,同时也无法選擇自己的生活,她有什么凭据,可以說服自己能够選擇自己的孩子呢?即使是诸葛丞相那样的伟人,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才。
所以恐慌突袭了這個年轻母亲的心灵,让她记起了九年前的成都大火。
像姜维大将军這样顶天立地的人,有时候也是会被命运击垮的。
当想到這一点的时候,张希妙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人们从来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何时出生,也无法控制自己何时死亡。天地间就像有一個巨大的存在,他冷眼旁观,嘲笑着人们的自作聪明。這种想法使得她双手合十,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希妙……你怎么了?”
费秀自然不明白弟妹的千肠百转,只是担心地看着她。而张希妙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
“阿姊,我突然想,孩子其实平平凡凡也沒什么……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就好……”
张希妙說着這话的时候,眼泪更加抑制不住,又說道:“但我怕……我怕我做不到……”
虽然弟妹的话语表达不清,但是费秀很快就理解了她的那种担心,因为這也是每一個做過母亲的女人,都曾怀有過的情感。一辈子开开心心,說来很简单,但是這個世界往往是先有了苦,才有了甜,先有了悲,才有了喜。就像在现在,弟妹在即将成为母亲的這個幸福时刻,先感受到的却是疼痛和悲伤一样。
于是费秀說:“沒事的,你不是已经从白马寺請了沙门来祷告過嗎?你一向心诚,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的。”
這番劝慰是有效果的,让年轻的母亲止住了眼泪。前段時間,有西域来的高僧說,观世音菩萨能庇佑子女,于是便有大量的贵人百姓前去祈愿,据說颇为灵验,于是张希妙也去白马寺求了一炷香,又請了一名天竺来的高僧到府中诵经,以保佑此次生产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现在的张希妙也是這样想的,只是她又多加了一個愿望,就是希望孩子一生无灾无难。
于是她再次在心中默念起祷告的经文来,经文很简单,只有十句,全文是:
“观世音,南无佛,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净,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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