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试儿会上的蝴蝶
因为三年守孝之期结束的缘故,府中开始重新张灯结彩。
十几盏纱灯挂上了府门左右的檐角,上面绣着各种如云如浪的美丽图案,這都是夫人张希妙亲手缝制的,等到裡面点燃灯火,纱灯就会投下朦朦胧胧的光晕,令人有种饮酒熏熏然的感觉。刚挂上去时,府内的人看了都由衷赞美,說京畿裡再沒有比自家夫人更心灵手巧的了。
消息传到隔壁的中书令张华府上,中书令张华的夫人刘氏很不服气,专门去找当朝的杨皇后要了二十盏御灯装点门面,其做工之精巧,锦绣之华丽,自然是安乐公府难以比拟的,其余高官见状,也纷纷攀比,家家户户都用府门的纱灯来展现财力。以至于最早挂灯的安乐公府,反而显得有些平凡浅素了。
但在希妙看来,這并沒有什么打紧,一是因为,只要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生活,再简陋也无妨开心,二是因为,小辟疾的试儿会快到了。
在魏晋时期,婴孩的人生礼仪程序還不像后世那般丰富多样,诸如三朝、三腊、满月、百日等特定重要时刻的仪式還未成形。但婴儿周年之礼,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抓周”,当时称为“试儿”,却是从這一时期开始的。
在当时的人看来,一個人的命运,当然离不开上苍的庇佑,但也不能仅靠运气。纵观歷史,福缘深厚的君主莫過齐桓公,能先后遇到鲍叔牙、管仲這样的贤臣,而后九合诸侯,成就一代霸业。可纵使如此幸运,最后却依然困死高墙,孤老而终,就是受了秉性不足的影响。
故而人们格外看重人本身的品质。
而在婴儿满岁之际,父母亲人将各种绫罗珍宝放置婴儿身边,让婴儿从中挑选,就是希望以此能看出婴儿的贪廉愚智,并为其规划出合适的未来人生。
当然,无论在当下還是后世,抓周总是沦为過场。试儿会上,无论孩子抓住了什么,宾客都会寄予美好的祝福,然后主人摆开筵席,与宾客尽欢。不過对于母亲来說,或者說张希妙的心中,任何有关孩子的事情都会令她忐忑。辟疾满岁前的一個月,她都有些辗转失眠,一直想会上该给孩子准备些什么,也期待前来的客人会给孩子送些什么。
這倒不是說她害怕孩子不成气,而是害怕自己沒有为孩子尽全力,以至于会在许多年后的时光裡感到后悔。
好在她是個惹人疼爱的女子,府中除了丈夫外,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也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夫人的請求。
试儿会的這一天,天公作美,阳光晴朗得连影子都显干净。府中早早就敞开了大门,露出连日打扫的堂道与绚烂绽放的梅花,而下人们也点燃了铜炉的熏香,试图将這個日子变得更正式隆重一些。
作为主人,安乐公刘恂還有兄弟几人都出来迎客。按照礼数,他们邀請了自己昔日的旧臣、当朝的显贵,甚至通报了当今天子本人。不過刘恂的人缘显然一般,天子并沒有做回复,作为邻居的诸多公爵也未回礼赴约,只有当年的臣子们顾及情分,都赶来道贺。不過即使這样,客人们携家带口地前来表达亲近,還是使得安乐公府显得久违的热闹。
“真想不到啊!外出了两年,府裡已有了公子,先主的血脉又有后了!”
這是故蜀汉镇军大将军宗预之子宗明。
“主公若不嫌弃,可以把公子交给在下,弓槊骑射的本领都传授给他,保证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堂堂武人!”
這是蜀汉亡国时跟随老安乐公上洛的前殿中督张通。
“主公夫人都安好吧。時間真快,老主公去世,但小公子也满岁了,如果可以,真想看着他长大啊。”
這是故蜀汉车骑将军邓芝之子邓良,即将上任广汉太守。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虽然年龄各异,习性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蜀汉元勋的后代。只是在蜀汉灭亡后,這些人和许多亡国奴的后代一样,已逐渐被世人遗忘,而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将泯灭在歷史的烟尘中。
不過這是一個漫长的過程,漫长到他们自己毫无知觉。他们只感受到现在還是快乐的。
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客人,但对安乐公府而言却更像是阔别重逢的亲人,虽然不见时有许多怨言,但见了面后就都烟消云散。刘恂等人在门前接待,不知不觉间就已被热闹的氛围所感染,笑谈着把客人们迎进府内,而正在厅堂内忙碌的希妙,光听着他们的话语也感受到心满意足。她已知道众人殷切的心意,也相信今日将会是圆满的一日。
故而费秀抱着孩子进来时,张希妙忍不住刮着他的鼻子,对他笑道:“小辟疾,你知道你有多少人的关爱嗎?”
辟疾用充满懵懂的好奇眼神作为回答,一岁的他已长出了薄薄的一层头发,但遮不住他高高隆起的额头,還有那双黑溜溜得如同放光的眼睛。
每次看到這双眼睛,希妙都会将自己的情绪都收敛下来,哪怕辟疾其实沒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伸出幼小的手指在半空中挥舞,希妙也一样感到宁静。
她用自己的手掌贴住孩子的手掌,对费秀笑道:“阿姊,辟疾等不及了呢!”
“才一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费秀不赞同希妙的意见,但她是从另一种角度溺爱辟疾:“他连走路都沒有学会,等会别出什么意外,把自己摔着了。”
“這么多人看着,哪裡会有事?”
正当两個女人为了孩子而议论时,门庭间的声响突然小了下来,就像一大盆雪水淋下来,把火堆浇得只剩火星似的。
出了什么意外?希妙出门去看,才知道原来是来了一位贵客,也是一位不速之客。
中书令张华的到来是谁也沒有预想的。他是名满京华的才子,世人所公认的王佐之才、文坛领袖,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由于深受天子信任,时常入宫应对,张华更被喻为“今诸葛”。在后世想来,這样一位和西晋朝廷牢牢绑定的大人物,不应该和落沒的安乐公府有任何关系。
但实际上,张华和安乐公府的距离却比谁都近。正如前文所言,他们是邻居,两座宅邸只有一墙之隔,以至于傍晚月明之时,希妙经常听到张华抚琴的音乐。
张华的琴音清脆又缠绵,似小桥流水,鸳鸯双啼,自有一股旖旎,仿佛女子,会让人误以为是什么竹林七贤那样的隐士。可他本人却是一個标准的儒生。
张华下车道贺时,头戴一顶白纶帽,着一身青蓝纱袍,外披一件御寒的貂皮袄子,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還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是個极其注意小节和礼制的文士。
甫一下车,张华的眼神還在来回扫视,可嘴角的弧度却已翘起了,形成一個酷似嘲讽的笑容。
“哎呀,安乐公,听闻贵府今日喜宴,我身为近邻,可不好缺席啊!”
這句自来熟的话语非常突兀。近几年来,两家虽然是邻居,可除了节日间礼节性的问候以外,双方别說深交,就连一次正经的宴請都沒有過,刘恂甚至不知道张华府上有几名妻妾,几多仆从。
但张华毕竟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即使刘恂的爵位远高于张华,此刻也只能回以笑脸,但一時間支支吾吾,却不知說什么好。
张华见安乐公眉眼间抹不去尴尬,揶揄道:
“给在下添一副席案,不会让安乐公觉得麻烦吧。”
刘恂這才如梦初醒,顺势答道:
“哪裡哪裡?中书令能够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话是对的,语气却并不真诚。不過真诚這一品质本就是世界所不需要的,人和人之间能用虚伪掩饰一些小的不痛快,那至少就可以避免一些大的不痛快。
场面就這样对付過去了,张华来的时候,時間接近午时,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堂屋内的席案也已经摆好,满满当当坐了大约有两百人,颇有些拥挤,看着就像春田裡成行的秧苗。
這裡原本非常热闹,大家都是自小在成都长大的发小,此时再相见,自是有述不完的旧事,道不完的话语。只是中书令张华一到,厅堂内的人气忽地低落下来,很多正在放肆大笑的,此时就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似的,瞬间只会窃窃私语。
這种异样的味道,连在后厨的希妙也嗅到了,她对這味道熟悉又陌生:這是权力的味道,更是皇帝的味道。更连带着给她一种糟糕的预感,因为权力的出现,往往是伴随着破坏与痛苦的。
果不其然,张华找了一個靠前的位置坐定,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小盒,他环顾四周,仔细地打量着席会上的人群,脸上的笑容却是毫无变化,他以一股很潇洒的语气說道:“安乐公,這是陛下听闻公子满岁后,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陛下隆恩,臣子惶恐!”
刘恂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双膝跪下伏倒在地,而后他双手高高举過头顶,小心翼翼地接過张华手中的漆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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