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我卢象升可以做到 作者:未知 张静一听到這裡,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那依卢先生的意思,读书沒有用了?” 卢象升道:“也不尽然,读书還是有用的。可是不能死读书,這天底下的学问,数都数不清,可是真正学到的人有几個?” 他随即笑了笑:“就說先师王阳明吧。” 卢象升一說到王阳明,顿时肃然起敬。 卢象升道:“你看那东林书院裡,培养了多少王阳明的弟子,人人都捧着心学的文章在读,個個摇头晃脑,在說什么致良知,在說家事国事天下事。可是……這些人和阳明先生相比,张百户可看他们学到了阳明先生半分学问嗎?” 說到了這裡,卢象升露出了痛苦的样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程朱呢,讲的却是理,這些先哲,他们的学问哪一個错了?学问沒有错,错就错在,好端端的学问,到了不肖子弟们這儿,就变成了束缚。你看,孔孟看来,只要仁义就是君子,到了后世的儒生们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摘抄经文,将孔孟所說的每一句话,当做至理,君子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君子可以做這個,不可以做這個。做了這個,便是叛逆,做了那個,才值得称道。” 卢象升說着,看向张静一:“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人们将孔孟之学,当做了條條框框,成了一個個束缚自己的绳索,要做圣贤,就得先务虚,得假装遵从那些道德,得读浩瀚如烟的书册,不得读其他的书。” 卢象升說到這裡,居然眼角湿润了。 他情绪很激动,经历了這一次人生的变故,让他对這個天下,多了几分不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眼前一個啥都不懂的锦衣卫百户說這些。 或许……是因为觉得眼前這個武夫根本就不懂吧,正因为不懂,他才可以畅所欲言:“结果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应声虫,人人学孔孟,可怕的是……却沒有一個人成为孔孟。而這……也恰恰是阳明先生最可敬之处啊……阳明先生率先提出,心即理也。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要心怀着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只要秉持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事,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做到知行合一,就是圣人。你看看,這不正是点破了千年来那些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们的束缚嗎?” 张静一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读书人,想要成为圣贤,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到了程朱理学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比如……你得多读四书五经,得学正经的学问,你還不能乱說话,你要有君子的行为标准。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你作为读书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那么做就是错的。 只有守着這无数的规矩,那么你就距离圣贤很近了。 而王阳明的心学,直接将所谓的圣人之道进行了内在化了。 也就是你们不要瞎比比,搞這么多有的沒的,大家都散了吧,谁心裡存着符合天理的东西,有了良知,并且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良知去做事,就是圣人。哪怕是农夫,你心裡想着我要勤恳的耕地,勤是符合天理的,你顺着本心去做,何尝又不是圣人呢? 所以王阳明的心学真正厉害之处,是破除从前儒生们对于所谓孔孟之道的各种约束,而這种约束,只会造成无数的伪君子,以及一群只知死读书的家伙。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懂了,王阳明先生,通過王学,解放了那些只晓得读书的儒生?” 卢象升一听,顿时诧异,竟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解……放……不错,這個词,再好不過了。想不到张百户,有這样的悟性,倒是教学生佩服。” 张静一板着脸,咳嗽一声道:“好啦,你不要溜须拍马,那么我问你,既然阳明先生的学问這样大,那些东林的读书人,理应很有本事而已,可我看他们……” “哼。”卢象升一說到了這裡,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是啊,這才是让人寒心的地方,阳明先生的本意是,大家心存着良知,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不必受那些理学的束缚去行事,而阳明先生恰恰自己是這样做的,他身体力行,不但熟悉弓马,通晓兵马,读书也好,但凡他觉得有用的学问,无一不精湛,以至他既为朝廷立下大功,又能开宗立派,教书育人,說他是圣人一丁点也不为過。”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纷纷转学阳明先生的学问,人们抱着《传习录》每日苦读,就像当初读四书五经一样,而后,這些人又凝聚一起,在书院裡,在各种宴会之中,探讨学问。可最后学出了什么呢?什么都沒有学到,阳明先生是要解放他们,他们却又借心学,制定出了新的绳索,将自己绑缚住,人人都以能够将《传习录》能背诵的滚瓜烂熟为荣,他们依旧像当初学习孔孟一样,逐字逐句去解析阳明先生在世时的言论,哪怕阳明先生放一個屁,這些东林们,也要分析出一個好歹来,进而引申出這背后的含义。你看看……這东林所学的所谓阳明心学,当真符合阳明先生的本意嗎?” 张静一听到這裡,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敢情這些儒生们,虽然赶了一下新潮,大家都学王阳明的新学问,可其实用的……還是程朱理学那样的方法啊。 全长歪了,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废物。 悲剧啊…… 张静一忍不住点头:“难怪那些东林们,都沒有什么长进。” “不過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而已。”卢象升露出不屑的样子。 张静一好像被他說服了:“這样說来,东林的读书人,误国误民啊。” “当然。”卢象升认真地回答。 张静一道:“东林的学问,也大多起源于阳明先生,這样說来,卢先生似乎对心学也颇有微词?” “這是什么话?”卢象升很生气,瞪张静一一眼。 有鉴于方才看到卢象升胸口碎大石……不,手劈茶几的功夫,张静一被他一瞪,心裡有点慌。 卢象升而后轻飘飘地道:“老夫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出自泰州学派……” “……” 這时……张静一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這個歷史渊源,他懂。 泰州学派和东林书院都和王阳明有很深的渊源,不過大家都相互指责对方为异端。 异端必须死。 张静一不禁苦笑,他实在搞不懂這些读书人,只好道:“先生說了這么多,到底意有何指?” 卢象升道:“所以我才說,书本是沒有用的,指望读传习录,未必能学到阳明先生的真知。同样的道理,指望按着纪效新書,也成不了第二個戚继光。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怎么能照本宣科呢?想要练出百战精兵,就得先了解這些校尉和力士们的来源,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唯有如此,才可官兵一体。” 张静一恍然大悟:“有道理。” 卢象升却是摇头:“张百户虽然心裡觉得有道理,可实际上,這個道理,你還是沒懂。這天下的道理,谁不懂呢?便是问一個农夫,问他怎么样才可以产出更好的粮食,他尚且也知道,需精耕细作。精耕细作,增加产出,這难道沒有道理嗎?可见這天下有数不清的道理,人人都会讲,人人都会說,就譬如那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样,人人都能挂在嘴边,可這天下,又有几個人可以悬梁刺股,可以日夜不辍呢?” “所以……少听一些道理,而是看该怎么做,就好像我方才說的练兵一样,每一個将军都知道這個道理。可他们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共患难嗎?将士们挨饿的时候,他能做到与他们一起挨饿嗎?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操练时,他们能与将士们一起,从早操练到夜深嗎?将士们家裡出了变故,他们会有心去了解情况,提供帮助嗎?懂這道理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却是凤毛麟角,等真正能做到的时候,你才是戚继光了。” “但是……”卢象升抬头,信誓旦旦道:“学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