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回 揚塵兒
我是白玉郎。
秋槐衚衕的這片槐林,就像一個契子,牢牢契在萬盛街南區最熱鬧的地段。但也正因爲這兒最熱鬧,這片林子反而成了最冷清最引不得他人在意的東西。
大隱隱於市,莫非便是如此。
越是人人擡頭即見的東西,越是沒人在意了。
大雪覆落樹蓋的時候,雨心居內院都還是乾爽的,若不是幾日來有工匠砍去了院外的樹,只怕這座宅子,終年見不到陽光。
名爲雨心,雨雪卻落不進院子。真好奇,爹爹是怎麼發現這座廢宅的,又怎麼會給它改了這樣一個叫人愁悵的名字----
事實上,愁悵的也許是我。曳雲山莊出來後,我幾乎是像鑽進洞穴的耗子一般躲在了這兒,不敢出去,也不能出去。我不想再給爹孃製造更多的麻煩,又或者說,爹爹說的那個能讓人身不由已的江湖,真讓我有些害怕了……
“你跟着我做什麼?”陸少秋有氣沒處發,對她的態度說不出的厭煩。
“我-----我又沒地方可去,也只有你肯幫我,我只好跟着你咯---”小姑娘委委屈屈道。她走路的樣子不太正經,說話的聲音倒煞是好聽。陸少秋從頭到腳審視了她兩遍,嘆氣道:“我是個窮小子,照顧不了你生意,這麼大的雪,你小小年紀,還是趕緊回家去吧”
“你---你什麼意思你!”小姑娘有些急了,追上來攔住他:“你以爲我是暗門花兒?大半夜的來釣你這個傻大個兒?”
“難道不是嗎?”
“呸!你才暗門花兒!你娘你姐你妹,一家子暗門兒花!”小姑娘一雙惹憐水靈的丹鳳眼晶瑩透亮,一丹點朱的櫻脣罵起人來伶俐滾珠兒一般。
“你!”陸少秋舉手作勢要打,小姑娘一叉腰一擡頭:“你敢打,我就喊非禮!”
陸少秋更煩躁更無力了,大步往前道:“你愛怎麼喊怎麼喊吧!”
“唉你人——你這人怎麼這樣!我被人追殺,你都不管我?”小姑娘不依不饒,努力扭啊扭,兩腳在雪地上噠噠噠地鏟着雪追上來。
“你別拿我尋開心了,剛纔那兩人,對你根本就沒惡意。”陸少秋無奈地慢下腳步來:“剛纔他們有的是機會抓你,若真是壞人,你早被他們捉去了。”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想抓我?----剛纔明明是人太亂,情形太複雜,他們一時沒注意到我罷了,我要是不跟着你,根本走不出這片巷子的。”
陸少秋哼了一笑,他還從沒遇到過這麼滿嘴謊話,還敢在江湖上亂跑的小姑娘,看她衣着打扮,也不似窮苦人家的,這樣的人,估計背後是有惹不得的大人物給撐腰。
“你還是快快回家去吧,我們素不相識,各行方便吧。”陸少秋說的倒句句是實話。
小姑娘突然一停,整個人好似一瞬間被釘在了雪地裏,陸少秋行出數步未聞她腳步聲,半晌回頭來看。
只見她立在那兒低垂着頭,不動也不言語,滿頭滿身承落了大片的雪花。
“我-----我沒家人,從懂事起,也不知道爹孃是誰-----”她緩緩擡頭,大顆大顆淚珠溢出眼眶,清脆的聲音也低啞得像被扼住了嗓子般。
陸少秋驀地一呆:“你是個孤兒?”
小姑娘點頭,哭聲斷續嚶嚀。
“你叫什麼名字?”陸少秋的聲音也不覺柔了下來:“入世屬,還是天陽生的?”
“天陽生的---別人----都叫我‘揚塵兒’我就是沒娘要的孩子,一揚就散了-----”小姑娘悲慼的哭泣聲散落在幽靜雪巷,突然讓陸少秋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境遇,黯然喃喃道:“我娘,她也不要我了----”
“你娘也死了嗎?”
“死了好多年了-----”陸少秋出了好一會兒神,回頭來道:“揚楊同音,不如你以後,就叫楊塵兒吧,飛塵沒得依靠,可也沒人能束縛,自由自在,也挺好!”
小姑娘仔細品了會兒,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嗯嗯嗯,好聽!以後,我就叫楊塵兒了!”
“好了,走吧,天都沒亮了,這一夜,凍壞了吧?咱們去前面找戶農家,借個早兒洗漱小睡一會兒,等天亮後我再送你回家。”陸少秋指了指前面秋槐衚衕裏隱約的一星燈光。
“不行,天亮了,你必須跟我去救我的那些小姐妹!她們太可憐了,一直被關在一個黑屋子裏--”楊塵兒噠噠着腿,一扭一擺地跟上。
“別鬧了---你說的就沒一句真話!”
“騙你是小狗的!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看我手腕上的傷口,前天剛割完血呢----”
風雪穿巷,寒夜且長,一高一低兩個身影糾糾纏纏向着槐林深處走去。身後丈餘的地方,三兩勁衣漢子交接了幾個手勢,兩人撲入林去繼續追蹤,一人迅即消失在暗夜。
[下北城惠市坊秋槐衚衕雨心居
白玉郎盤弓着身子坐在土爐旁,已這樣望着爐火呆坐了半個多時辰。
這種一尺來高,用磚石簡單圍砌,燒着柴禾的土爐,比起夢蟾宮華貴的晶巖鼎盆真是太過粗陋了。但他今天才突然覺得,夢蟾宮那種既能取暖又能薰香的高腳石爐子,原來根本是沒有熱度的。
進這座雨心居前,他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凍僵了,那種寒冷,不光來自身體,也來自他倍受打擊的驕傲。
龍嘯天告訴他,在逃離曳雲山莊之前,他幾乎沒有錯愕和問詢前後緣由的時間!如果還在意爹孃妹妹的消息,就只能來這座最最不起眼的小院等,老老實實地從天陽消失幾天。
自己一定又給爹孃闖禍了!一時懊惱得抱緊了自己的頭。曳雲山莊裏發生着什麼?爹孃妹妹是否遇到了麻煩?還有那個任姑娘,有沒有受到父母的責難?
忙進忙出了一天的何媽媽抱着一牀暫新的絲綿被褥走進堂屋,遠遠見到天井這邊的爐火,不禁心疼地嘖了一聲:“小公子啊,你怎麼還不去睡?是不是太冷睡不好啊?我再替你加牀被子?”
這座雨心居是這戶何姓人家的祖屋,何家幾代人丁單薄,何老爹故去後,何媽媽的一位孃家侄兒在南邊豐年坊發了跡,打算不久後接老人家過去頤養天年。她膝下亦無兒女,祖屋業已破敗,幾日前託街沿地保兒發了契告,打算把這院子賤賣了換幾兩傍老的銀子。
契告發出不到半個時辰,地保就拿着兩大錠元寶的定金來告訴他,有一戶姓白的人家,以高出市價三倍的銀子買下了這座院子。但他們要求何媽媽繼續在這院裏住一陣作幫傭,等這家人慢慢搬過來,換置了使喚的僕婦丫環,再讓她離開。
何媽媽捧着那張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大數額的銀票老淚縱橫,當即答應了所有要求。
很快工匠們就進了院子,砍樹的砍樹,修牆的修牆,她則依着主人家的吩咐,開始裏裏外外整飾屋子。直到昨天半夜,一個自稱姓白的年輕人頂着大雪敲開了雨心居的門。不久後,這方新砌的天井堂爐,就燃起了暖暖的火。
何媽媽十分喜愛這個金主家的小公子,難得有錢人家的孩子長得這麼周正還斯文有禮的,她都開始好奇主人家的老爺太太是何等模樣,要不是怕老無所依,便是讓他下半輩子在這樣的人家裏一直當傭人,她都願意!
“啊,何媽媽,我不冷,屋子裏夠暖和了,您老屋裏如何?外面雪大,您老還是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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