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大结局(四) 作者:未知 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码头补给的时候,收到京中快马来信的。那时候,官船已经快进入顺天府地界。 从锦城府北上路途遥远,因急着给时雍看病,他们行程安排得很紧,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赶路,也始终与京城保持着联络。 寻常来往的信函,都是从驿站转发,而這次却是专程快马送来,已是有些不同寻常。在拆开那火漆封缄的时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发颤,许是在心裡猜测的次数多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开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时雍发生的情况,不是燕穆预料過的任何一种。 沒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坏。 至少,她仍活着,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将信函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個字要传达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错误。可惜,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错都难。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侧,看到了他情绪的波动,脸色也闪過一丝细微的变化。 燕穆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而是问: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拧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头。小郡主說,翻到一页医书,有些许不懂,要去請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发怔,“不是同你說過了嗎?你专心在看信,還应了他们一声……燕大哥,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阳穴,摇头。 “哦。走神了。沒事。” 云度抬头,“王妃如何?” 燕穆迟疑一下,“有所好转。我過去看看小世子,顺便禀报公主殿下……” 那两個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贵得很,燕穆将他们看得很紧,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紧张,尤其在收到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内心,已经有些慌乱。 他感受到了恐惧。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只是,燕穆不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经历不住這样的打击……须得小心說话,将伤害降到最低。 赵胤信中也有叮嘱,暂时不可将真相告之于通宁公主和两個孩子,只是以“离魂症”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写這封信时的赵胤是什么感受。 不知赵胤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时雍的宋阿拾当成“离魂失忆”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谁与他无关。离去的人是时雍。 是时雍沒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個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二者并无不同。 对临川和苌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无不同。 而赵胤…… 是否也能坦然接纳這样的改变? 燕穆心裡暗流奔腾,如山河轮转,星辰变化,情绪烦乱不堪,偏生脸上還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燕穆刚到通宁公主的舱外,就听到苌言清脆的声音。 “外祖母,苌言想多学一些,快些做神医。” 陈岚轻笑,“我們苌言真有出息,這么小就想做神医呀。” 苌言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却抚摸着趴在软垫上的大黑,甜丝丝地說道: “苌言做了神医,便可医治我阿娘的病了。” 来京之前,燕穆同临川和苌言都說過,父母之所以沒有回锦城,是因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们要北上来探望生病的阿娘,顺便看看京中的至亲。 苌言当时沒有說什么,也沒人想到小小丫头会這样孝顺,将此事牢牢的记在了心裡。 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苌言有些晕船,呕吐了好几次,可即便這样,她也沒有放弃学医。大家都认为小丫头确实偏爱医术,学得如痴如醉,着迷入魔。 岂料,她竟存了這份心思? 陈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将苌言好一顿夸。 外祖母最爱苌言,临川却也不吃醋,因为他是男子,父王說,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宠爱,男子汉是要顶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态,小肚鸡肠。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妹妹在外祖母怀裡撒娇,然后默默地想着阿娘的病,觉得不同寻常。 临川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比苌言复杂许多…… “小民参见通宁公主,参见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门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這才镇定如常地进去請安。 陈岚看着他,很是随意一笑,和气地抬抬手,說道:“燕大侠免礼。小蛮,为燕大侠看座。” 燕穆连忙拒绝,迟疑着道:“小民是来告知殿下,约摸還有三日,船就到京师了。” 三日? 苌言第一個跳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還有三日,苌言便可以见到阿爹和阿娘了。” 陈岚眉目也松缓了些,对燕穆說道:“這些日子,有劳燕大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红血丝,也知道這一路上,为了护卫他们一家子,燕穆费了多少心思。因此,陈岚对這個少言寡语却行事稳重,有礼有节的君子极有好感。 “燕大侠无须客气,出门在外不比府中,虚礼可免则免。” 燕穆谢過恩典,看了看两個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還有一事……” 陈岚看出他的犹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蛮,你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会儿。” 小蛮刚应一声是,临川就站起来,微蹙眉头看着燕穆,语气与神态皆是超出年纪的冷静。 “燕叔,方才得闻有京师来信。不知信上說什么了?” 燕穆心裡一惊。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好糊弄。 他会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怀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谎,又不知当如何启口,望了陈岚一眼,“等我先禀报公主,再与小世子說道,可好?” 临川面色不动,“信中可有提到我母亲的病情?” “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赵临川追问。 “大好了。”燕穆硬着头皮道:“前阵子有五感失调之症,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来。” 苌言睁大眼睛,喜色地问:“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师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们有沒有告诉阿娘,苌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着苌言趴在几上,小手挥舞着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实在說不出伤她心的话来,勉强一笑。 “沒错的,用上了那個方子。属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学医术,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呢。” 苌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开心。医书上說,郁生百病,消郁化结,阿娘一高兴,病可不就好了嗎?” 陈岚笑道:“我們苌言真是聪慧。” 燕穆也跟着笑着夸奖。 于是,聪明的苌言被小蛮带着出去玩耍了,而“不聪明的”临川留了下来,等妹妹离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礼。 “還望燕叔如实告之母亲近况,以免我作胡乱猜想。” 燕穆暗叹一口气,看了临川一眼,慢慢低头,走到陈岚面前,深深揖礼。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离魂症。对光启二十二年水洗巷张捕快灭门案发生以后的事情,无半分记忆。” 第一個反应過来的是大黑。 它方才還在假寐,闻声脖子便抬了起来,双眼突然生出一抹厉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陈岚的脸,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离魂症?” “是。”燕穆硬着头皮道:“王妃失去了后来的记忆。醒過来时,只记得自己去张芸儿家被暗算的事情……” 陈岚脸上惊疑不定。 “怎会如此?” “這到底是何种样的毒物,可致人如此变化?” 這两個問題燕穆都沒有办法回答她。 陈岚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大声吩咐:“快,快去請褚老来,就說我有事相商。” 丫头小如吓白了脸,应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临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将小手覆盖在陈岚的手背上,宽慰地覆上去握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又慢慢转头看燕穆,平静地问: “燕叔,不知信在何处?可否让临川一观?” 燕穆眉心惊跳,心脏突然悬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怕這個小世子了,闻言不敢看临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机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临川唔了一声,“是父王来信?” 燕穆脸色镇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爷亲笔所书。” 临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点点头,沒有再问,而是掉過头来,问陈岚。 “外祖母,我可否带大黑出去玩耍一会儿?” 陈岚此时已乱了心神,闻声点头,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大黑:“去吧,同苌言一起玩耍。” 临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却耷拉着,似是不想走,狗脑子不住往燕穆身边凑。 燕穆知道這條狗是自小跟着时雍长大的,感情比他還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穆,仿佛想要知晓更多,不肯离去。 看着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们的主子沒有了。 他和大黑的。 …… 京城迎来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温,连续下了两天雨,天气湿冷冷的,冻手冻脚,很是凉寒。 船靠码头那天,细雨未停,码头上湿漉漉一片,放眼望去,运河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天地笼罩得模糊不清。 锦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很是壮观。 赵胤亲自带了侍从到了码头来接孩子,他的身边,站着的是锦城王妃——宋阿拾。 陈岚带着临川和苌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随从也都跟了出来,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着下船。 苌言最是兴奋,远远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挥舞小手,放开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赵胤朝她抬了抬手,不见旁边的女子动作,沉声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爷。” “是,王爷。”宋阿拾略略低头,在赵胤面前完全不如时雍那般气势,說话也十分紧张和小心,“奴婢尽力……保护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赵胤的脸又黑了几分。 “不可再自称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這些天来,宋阿拾的身边围了许多人,不停地告诉她,這几年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无所知。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嫁给了赵胤,還生育了两個儿女,也想不到,她的亲娘是当朝的通宁公主,而她的亲爹是兀良汗王巴图。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乱了。她才像是那個突然闯入异世的女子,与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连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记忆,缺失的光景,让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 不過,相对于那些拼命想要为她找回记忆的王氏和宋香等人,還是赵胤的做法,让她更为安心。 赵胤直接告诉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占据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着她的名字,却与她大相径庭。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丰功伟绩,全都属于那個女子——时雍。 宋阿拾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时雍是個女魔头,她无所不能。 而此刻,赵胤要她扮演的是一個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赵胤不想让临川和苌言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时雍在意的那些人,因为时雍的事情而难過。因此,她须得牢守秘密。 “阿娘!” 苌言奔跑着下了船,不要丫头打伞,提着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過来,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头,又甜甜地笑。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有沒有想苌言呀。” 宋阿拾动了动嘴皮,余光扫到赵胤眸底的厉色,弱弱地說了一声。 “想。” 苌言很是敏感,她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眉头微揪,歪着脑袋问: “阿娘,你是不是病体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对待這個陌生的女儿,她完全沒有办法进入状态,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是呀。” 赵胤沉声道:“苌言還不上马车?头发都湿了。” 說后面一句的时候,赵胤冷冷扫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时雍在,是断不会让苌言淋着雨說话的,宋阿拾察觉到大都督的态度,這才反应過来,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阿娘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不好!”苌言拒绝地退后两步,板着脸看着她。 宋阿拾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却又听苌言嘻嘻地笑了起来。 “苌言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劳累。走吧,苌言扶着阿娘上马车。”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着娘亲往马车走,宋阿拾如临大敌,身子紧绷着,不敢犯下一点点错——她实在太害怕赵胤了。 母女两個走在前面。 這时,陈岚和临川等人陆续下船走過来。 看到宋阿拾就這么掉头离去,陈岚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适。以前的时雍是不会這么一走了之的。這么许久不见,时雍肯定会等着她,向她问安,再笑着问她旅途安好…… 临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沒有动。 赵胤冷着眉梢,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燕穆的身上,与他交换一個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离魂,尚未恢复過来,与以前恐有诸多不同,也常忘礼数,你们不要往心裡去……” 陈岚笑了起来,立马缓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礼数可免则免。走吧,下着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临川弯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头观察片刻,小声道: “大黑,几個月工夫,你为何与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头看着临川,尾巴摇了摇,却沒有像以前那样,看到时雍就兴奋地往她身边扑。他一直跟着临川,慢行慢走,坐马车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黏在时雍的身边,而是跃上临川的马车,便在他腿边卧倒了。 “大黑?” 临川扳起大黑的狗头,仔细端详它。 “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将下巴搭在临川的掌心裡,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气一般。 “父王。”临川撩开帘子,四处寻找着,发现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沒有同母亲一道乘车,而是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雨中。 闻言,赵胤打马走了過来,往裡头一望。 “怎么了?” 临川抱起大黑给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赵胤凝目看来,大黑眼神哀伤,软趴趴地靠着临川,无论临川怎么扳动,他都不挣扎,不抗拒,也不热情。 甚至看到赵胤的时候,也不复往昔的亲近。 “大黑。” 赵胤跃下马来,捏住马鞭,弯腰钻入车厢,顺了顺大黑的毛,突然低哑着嗓子。 “我知道,你沒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着她了。 赵胤闭了闭眼睛,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把下巴搁在大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大黑這时动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赵胤的脸,然后望着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一條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子。 临川惊疑地发现,父王的眼神,与大黑是一模一样的。 “父王。” “嗯?”赵胤看儿子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为母亲的离魂症忧心嗎?” 听到儿子的询问,赵胤迟疑片刻,垂下头来,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拜见皇伯伯、太子哥哥,還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时候,谢放叔叔会为你安排好行程。你带好妹妹。” 临川道:“那你呢?” 赵胤不看他,语气淡然,“为父還有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儿女和妻子更紧要的?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多话,却有一颗与妹妹同样七巧玲珑心。 “父王……” 临川犹豫地问:“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赵胤心裡微微一怔。 這孩子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实在太容易露出破绽。想到往后還有不知多长的岁月,赵胤思忖一下,沒有辩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過问。” “哦。”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不会告诉妹妹。” 赵胤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沒有說话,而是拿刚摸過大黑的手,摸上了临川的头。 “孺子可教。” …… …… 這场雨下了好几天,路有些难走,车轮子打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黄昏已至,一家店铺门口的风灯在晃晃悠悠地摆动,马车停了下来,一個身形颀长的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掩了大半边脸,他跳下车,又返身抱下来一條老狗,摸摸老狗的头,对车夫道: “在外面守着。”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裡走。 白执立在车边,拳心捏得紧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下,幽幽叹气。 “店家。”赵胤迈入门槛,看着柜台裡的掌柜,沉声道:“镜子能修嗎?” 掌柜的抬头,看到是他,怔了怔,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個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說修了,老儿连见都沒有见過呀。” 赵胤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說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胤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說的那個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還沒有說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胤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胤头也不回,“不用了。” 沒有了镜子,要一個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胤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沒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個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個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這才翻身上马。 “驾!” ……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說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還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說,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還請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說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沒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沒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過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胤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說?”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說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說到這裡,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說什么,要做什么,還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說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說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個让赵胤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這裡,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個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請成全。” 觉远并沒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說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說陵裡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 “甲一。”觉远平静地看着他,“你入戏了。” 甲一瞪着眼看他,呼呼喘气。 觉远瘸着一條腿,走過去推开窗户,任由雨点和寒风灌入禅房,击在他不算厚实的僧衣上,猎猎而动。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该动的脑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沒有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时雍必须回来,她還有两個孩子,你是沒瞧见,是多么好的两個孩子,他们不能沒有娘,阿胤不能沒有她。” “荒唐!” 觉远冷声沉喝,直视着甲一。 “他们有娘。宋阿拾就是他们的娘,赵胤也有妻子,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楼宋家的女儿,也是通宁公主的养女。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声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胤喜爱的不是她!” “喜爱?”觉远皱眉看着甲一,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爱而不得,与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浊气差点沒有收回来,直接朝觉远脸上吐去。 “胡說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這老和尚。” 觉远道:“你心仪皇陵裡葬着的那位,却又想亲手去挖她的坟?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气,冷冷道:“我是为了拯救她的儿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绝对不舍阿胤如此受苦,更不会忍心看着苌言和临川失去娘亲。” “那只是你的执念。”觉远冷眉冷眼,一句一叹地开导他,“你摆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這冷风冷雨都吹不醒你嗎?你不是赵胤的亲爹!你该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从出生起,便是我儿。他会喊的第一声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亲,我是。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计深远,老和尚,我可怜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到這般情感,我可怜你,教出来的徒弟,一個比一個背叛更狠。因为你只有所谓的仁慈,却不懂大爱。” 觉远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說不出半個字来。 “我方才說错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着觉远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的,而是支会你一声。我要那面桃木镜,为帝后陪葬的桃木镜。” 說罢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离去。 “甲一!” 觉远唤他不应,想追,腿脚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无宝相端庄的模样,而是气恨咬牙。 “你可知此举,将会引发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应,哼一声,迈過禅房的门槛儿,将木门摔得砰声作响。 “沒用的,镜子你拿不到!沒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门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来越快。 风雨未停,从窗户灌入,觉远激灵灵打了個寒战。 “阿弥陀佛!” 咔嚓的踏雨声,渐行渐远。 甲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骑上马绝尘而去。 觉远重重一叹。 “先师啊!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光启三十年十月底,通宁公主陈岚返京。這时,距离四月开始的那场北伐之战,已過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再次回到相对和平的稳定状态。 南晏在京师动荡后,光启帝下定决心要重整江山。连下数道圣旨颁布新政,革旧弊,诛乱臣,整肃朝纲。于民间,则是减免徭役赋税,开商路、重农耕,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来桑和乌日苏兄弟两個斗得你死我活,再无余力来犯他国。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强势干预下,虽然避免了眼下的战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终是爱子,沒有坚决地处理掉乌尔格,为北狄今后的内乱埋下了隐患。 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亲使备礼,准备来年开春后,让北狄大妃陈红玉携两個幼子回娘家探亲。据說,单是装带漠北特产和礼品的马车都需要数百辆之多,很是隆重……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师同时迎来了两個兀良汗特使。他们分别受大皇子乌日苏和二皇子来桑派遣,二人都是听闻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来慰问品的。 特使入京面见大晏皇帝之前,在驿馆裡就因为谁才是正统的兀良汗王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来,聚众斗殴。若非驿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后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前往调停,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发生争执,纷纷要求大晏皇帝承认其自家主子的正统地位。 光启帝听他二人吵了一個多时辰,脑仁发胀,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务,应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選擇”为由,說了些场面话,收下礼品,就将人打发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问礼,沒有开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无乩馆。 此时的大晏,奉天门事变时宫中被焚的宫殿尚未修缮,新兴的内阁势力与老旧的权利集团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启帝却十分体面地以培养太子的能力为由,将一些难办的内政都交给了赵云圳,自己每日裡私服出宫,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体未愈的宝音,要么去无乩馆陪赵胤下棋,再一次开启了他清闲皇帝的日子。 时雍刚刚出事的那阵子,赵胤是不怎么理会光启帝的,导致皇帝常常热脸贴冷屁股。這阵子可能是因为王妃“病愈”了,赵胤对光启帝的态度改善了许多。至少,在光启帝看来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齐家。 光启帝万分欣慰,抓紧机会同弟弟重修旧好。 谁能想到,兄弟两個下了半個月的棋之后,赵胤突然提出要认祖归宗…… 這本来是一桩好事,問題在于,他认祖归宗的前提是要当孝子,开启天寿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坟?這是哪门子孝道? 光启帝劝哄几句不成,当场摔了棋子,指着赵胤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胤垂目而坐,未置一词,却是那條老态龙钟的大黑狗,将棋子叼了回来,放在棋盘上,然后端坐皇帝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炔从未在一條狗的眼裡看见過那么多的情绪。 哀求、忧伤、還有……欲滴未滴的眼泪。 赵炔满腔怒火终究是发不出来,最后拂袖而去。 维持了仅仅半個月的“兄弟情”土崩瓦解。 赵云圳看亲爹在宫中一個人生闷气,多日不出宫去找阿胤叔,成天关在寝殿裡哪也不去,不由纳闷,特地請去慰问。 然而,待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赵云圳却无语地对光启帝道:“阿胤叔要尽孝,不是好事嗎?” “荒唐!”光启帝气不到一处来,对着儿子就劈天盖脸地训斥,“祖坟干系子孙后代富禄兴衰,干系江山社稷、大晏兴亡,岂是能随便动的?你听說過谁家沒事就挖祖坟的?” “……” 赵云圳揪着眉头看亲爹。 “咱家的老祖坟,不都在应天府嗎?” 话沒有說完,看光启帝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赵云圳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神色,语气正经了不少。 “父皇,此言差矣。宫殿房舍修建日久,需要重建翻新,以使居处安闲舒适,不說王公贵族之家了,便是民间百姓,家中房屋也时常修葺,有條件的更是屡建新宅,安居乐业……你說皇祖父和皇祖母,怎么就不能住新房子了?怎么就不能修补修补,刷点彩漆,让他们也住一住新房,高兴高高?” 赵云圳大概认为自己說得实在有理,完全看不见赵炔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說罢還重重点头。 “依儿臣看,阿胤叔是大孝,父皇才是不孝。” “混账!”光启帝气得拍桌子,冷眸圆瞪,“不孝子孙!不孝子孙說的就是你们叔侄两個。” “父皇。”赵云圳严肃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好生衡量,哪头轻,哪头重吧?儿臣以为,便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泉下有知,也定会依从阿胤叔的……” 說罢,赵云圳幽幽一叹,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分析。 “父皇,你和阿胤叔一母同胞,为了你的帝位稳固,皇祖父牺牲了阿胤叔,再往后,父皇你的子子孙孙可称王为帝,而阿胤叔呢?他的子孙,偏居西南,即便世袭藩王,可谁說得准,你我都百年后,帝王家還会不会善待他们?” 赵炔的面容渐渐变色。 赵云圳蹲身下来,仰头看着皇帝。 “父皇可曾想過,是赵家欠阿胤叔,阿胤叔从来不欠赵家?” 光启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赵家有负赵胤,赵胤从未负赵家。 ……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中,光启皇帝大肆加封北伐功臣将领,犒赏三军,同时昭告天下,因天寿山帝后陵寝时常漏水,予以修葺,因念及锦城王赵胤一片孝心,由赵胤负责督工,指派工匠等完成修葺事宜。 圣旨下达无乩馆那天,风和日丽,上天难得露了個好脸,照得青砖碧瓦光彩照人。 传旨太监罗椿一脸喜色,等着拿锦城王的赏赐,可入得大殿,却不见王爷的人,只有甲一迎上来。 罗椿愣了一下,“王爷呢?甲老板,烦請王爷出来接旨吧。” 甲一歉然地道:“老夫已差人去請。公公在花厅稍候片刻,先吃会儿茶……” 罗椿知道锦城王是简在帝心的人,哪裡敢在意這点怠慢?他一脸是笑地跟着甲一进去,“好說好說,府上的茶不输大内,咱家茶虫都勾出来了。” 甲一陪他入内,侧目朝侍卫使了個眼色。 …… 无乩馆,后院裡。 谢放匆匆进去,在房裡沒有看到赵胤,又出来,看到宋阿拾和一個小丫头在园子裡,上前行礼。 “王爷在哪裡?” 谢放是赵胤身边的人,对时雍和赵胤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自从宋阿拾醒来,那声“王妃”他是叫不出口的,索性就沒了称呼。 宋阿拾看到谢放,怯怯地回了個礼。 “我不知。不過,早些时候,临川和苌言想去遛狗。兴许王爷陪他们去了吧?” 王爷行踪,怎么会告诉她? 不仅不会告诉,她這個“母亲”连与他们同行的资格都沒有。 她是妻,又不是妻。是娘,也不是娘。 日复一日,她只能在這偌大的府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却又无能为力。 谢放大体明白她的尴尬,看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无乩馆有一個后花园,种有一些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還有两块小菜地,以前时雍便喜歡带大黑在那裡玩耍,若是沒有人遛的时候,大黑自己也会去那裡遛自己。因此,谢放沒做他想,径直绕過院子,往后花园而去。 入冬后的园子,荒凉一片。 谢放在裡头走了一圈,沒有听到人的声音。 有苌言在的地方,是不会冷场的,那只能证明,王爷不在這裡。 谢放皱了皱眉,刚要转身走,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 “找什么呢?” 后花园靠房舍的那头有两棵大桂树,入秋便香飘十裡,這個时候早已不闻桂花之香,但桂树四季常绿,枝叶繁茂。 谢放抬头,看到树上坐着個人。 他后背倚靠着树干,一只腿微微地曲起,一副慵懒的模样,半副铁制面具泛着淡淡的寒光。 谢放沉下脸,“你坐树上作甚?” 杨斐双眼锐利的盯住他,“是我先问你。” 谢放收了收脾气,平静地道:“我找王爷。罗公公請来传旨,想必是为了修葺皇陵一事,须得马上通知殿下。” 赵胤想开皇陵的事,谢放和杨斐都知情,因此,杨斐沒有表现出半点意外,而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我在等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谢放皱起眉头。 杨斐道:“农庄的吕姑娘今日要送菜過来,顺便看看這個后园的菜圃裡能种些什么小菜。我在這裡等她。” 自打时雍生病,吕雪凝便常来探望,杨斐曾陪时雍去過农庄,同吕雪凝也算熟识,可是說人家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未免太—— 谢放眉头紧蹙着,觉得杨斐有点变了。 “你注意言词,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杨斐眼睛乜斜着他:“她未嫁,我未娶。我两個的年岁都不小了,又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想在一块凑合着過日子,怎么就不行?” 谢放沉默。 按說,杨斐得了理,這事便了了,哪知杨斐颇有得理不饶人的意思,轻飘飘从桂树下一跃而下,站到谢放的面前。 “你且說說,是何道理?我怎么就不行了?因为我容貌毁去,不配吕姑娘?” “不是不行。”谢放的眉头越皱越深,被杨斐厉色地盯住,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好半晌才斟酌着道:“若人家姑娘当真喜歡你,你也喜歡人家,那自然是好。如若不是……杨斐,你可不许再由着性子来了。小心爷的军棍。” 军棍? 杨斐有多久沒挨過揍了? 回想過去那些时光,他嘴角隐隐浮上一丝笑。 “我以为你会找些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谢放愕然相问。 “沒什么。”杨斐侧過身去,突然道:“我娶妻的时候,若是银子不够,你可愿借我一些?” 以前杨斐沒少在谢放這裡借钱,各种稀奇古怪的借钱理由他都能编,花样多不胜数。谢放从来不多问,一律出借,偏生這样,杨斐那会儿脾气大,性子古怪,還总找事,总是谢放去帮他擦屁丨股。而那些年借的钱,還是杨斐从漠北执行任务回来,才一次還清的。 在他们的陈年旧历裡,杨斐可谓劣迹斑斑。 谢放犹豫一下,仍是点了头。 “借。你若当真要办,我来替你张罗。” “你?”杨斐笑了,“你凭什么身份替我张罗呀?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放皱起眉头,不耐道:“你无依无靠,我无靠无依。做個亲兄弟,情分也是够的。你就当我是你哥,亲哥。” “亲哥。”杨斐摸着下巴,咂摸着這個词儿,笑得开颜,“那好。不许食言。” 谢放嗯一声,掉头就走。 他向来是這样,沒有多的什么话。 杨斐跟着他的身影转头,诶了一声,又叫住谢放,“你怎么不问问我,王爷去了哪裡?” 谢放停下脚步,回過神来。 是啊,怎么沒有问他呢? 谢放稍顿一下,正色相望,问道:“王爷去了哪裡?” 杨斐注视他片刻,嘴角抿住一抹淡淡的笑。 “白澈河边,雍人园。” 雍人园?谢放吃了一惊。 王爷为什么会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雍人园? …… 赵胤是从后门出府的。 因为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连谢放都沒有知会一声,只带着两個孩子一條狗,自己驾车出行,一路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才停了下来。 苌言坐在车裡,感觉到马车停下,撩开帘子问: “阿爹,为何不走了?” 赵胤远眺廊桥对面被荒草和疯长的树木掩盖的那座破败园林,還有其中的残砖断瓦,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叹。 “到了。” 苌言好奇地看着对岸。 “阿爹,這是何处?我們为何要来?” 赵胤沒有說话,大黑却已然跃下马车。 雍人园是大黑的家乡,经過漫长的六年,它仍然沒有忘记老家,走到马前,冲赵胤摇了摇尾巴,便欢畅地跑向廊桥,往那個破败的园林跑去。 “大黑!” 苌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却见父王只是默默地看着大黑渐去渐远的身影,并不出声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头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還不叫它回来。” “沒事。它不会丢。”赵胤回答。 “为何不会?這裡全是荒草,一個人都沒有……”苌言看着寒冬裡荒凉的偌大残园,有点怕怕。 赵胤沒有回头,语气平静地道:“因为這裡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苌言小嘴张开,差点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裡嗎?为什么它要住在這個鬼地方?” 赵胤猛地掉头,目光冷冽地望着苌言。 “這不是鬼地方。” 苌言觉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吓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从来沒有這么凶過她,苌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临川轻轻拍了拍妹妹,跳下马车来。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对儿子和苌言交代?” 這小子早慧,比苌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赵胤摸了摸临川的头,闭眼一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们說起。你们年岁太小了,兴许会很难接受,兴许听了会害怕……” “不会。”临川平静地道:“临川什么都懂。苌言……”他瞥一眼小脸上写满委屈的苌言,硬着头皮道:“苌言比临川聪明许多,自然也会明白道理。” 苌言重重点头,“阿爹,苌言很聪明,苌言会懂的。你快說吧。”声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钻进去呀,小心裡面有厉鬼……” 看父亲和哥哥都沒有动静,而大黑已经钻到了那個破败的园子裡,很快看不到踪影了,苌言急得扯住赵胤的衣角,差一点哭出来。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我怕它被厉鬼吃掉……苌言怕怕……” “不会的。”赵胤再次沉下脸,“父王說了,這是大黑的家。” 苌言皱着小眉头,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会儿,沒有人吭声。 河风拂過来,天气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临川替苌言拢了拢小披氅,将氅上的帽子拉上来盖住苌言的脑袋,动作一丝不苟,小脸上也沒有什么情绪,苌言却甜甜地一笑。 “谢谢哥哥。” 临川嗯声,沒有說话。 很简单的兄妹日常,却看得赵胤烫了眼睛。 這段日子来,所有掩埋在内心裡的思念与悔恨,在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感觉。 “临川,苌言。” 赵胤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当如何同孩子說起…… “阿爹,苌言在這裡。” 小丫头拉住赵胤的手,很是乖巧。 临川同父王一样,站在廊桥边,迎着风,看着破败的荒园,一动不动。 赵胤喉头哽涩,酝酿良久,才平静地道:“你们可有发现,娘亲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苌言第一個回答,然后這丫头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皱了皱,翘起嫣红的小嘴巴,不满地埋怨。 “苌言的娘亲变了,不爱苌言……不,不是不爱,是不像以前那么爱了。现在的娘亲也会对苌言笑,可是很奇怪,苌言却觉得娘亲怕我,不愿意跟苌言亲近,每次苌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强,還有還有,苌言想吃饴糖,以前的娘亲說会坏牙,最多只许吃一颗,现在娘亲也是不肯,但只要苌言闹一闹,她就肯了……” 赵胤低头看她,“那你喜歡哪個娘亲?” 苌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斩钉截铁地說:“以前的。” 赵胤问:“有饴糖吃不好么?” 苌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摇摇头,“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头說不出個所以然来,小嘴巴一撇,突然扑到赵胤的腿上,细声细气地饮泣。 “阿爹,苌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赵胤身子一怔,搂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时說不上话。 苌言似乎怕父亲难受,又仰起头来,安慰父亲,也自個安慰自個,“不過外祖母說了,阿娘会变成這样,是因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记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苌言和哥哥……苌言不怪阿娘,苌言会好好跟外祖母和师公学医,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让以前那個阿娘回来。” 以前那個阿娘回来…… 赵胤喉头一哽,說一個“好”字,已然哑了声音。 苌言看出父亲的情绪,掏出身上的小绢子,喏一声,递给赵胤,“苌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会回来。” “乖。”赵胤摸摸苌言的头,沒接小丫头洁白的绢子,而是侧头過去,看着一言不发地儿子。 “你呢?” 临川皱着小眉头,正色地看着父亲,“父王想问什么?” 赵胤道:“苌言說的,你怎么想?” 临川沒有回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对岸的雍人园。绿林掩映的废弃园子,在天幕下安静得如同一個鬼屋。难以想象,曾经這裡是一個人声鼎沸的富贵盛地。 寂静中,只闻风声。 赵胤看临川久久不动,正要再问,却听小小孩儿平静地道:“现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赵胤吃了一惊,脸色微变,却沒有作声,只是看着儿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說法。 苌言却是忍不住了,使劲儿拉扯哥哥。 “不许在阿爹面前胡說,你忘了祖父的话了?我两個要照顾好阿爹,不许惹阿爹生气……” 临川瞄一眼赵胤的表情,不见父王发怒,稍稍松了口气,转過身来,双手起礼,朝赵胤深深一揖。 “容儿子先請罪,再說话。” 赵胤抬手,“你說,家宅私事,何来罪也?” 临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說话。 “入京這些日子,放叔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但儿子与太子哥哥极是投缘,便听来一些闲话……” 闲话?赵胤沉下眉,看来這個赵云圳就沒对临川說什么好话。 要不然,临川何来告罪一說? 赵胤眯起眼,“他說什么了?” 临川避开赵胤的目光,并沒有出卖赵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父王和母妃当年逸事,是儿心下好奇,多方走访查问,渐渐得知……” 說到此,他截住话,不轻不重地扫了苌言一眼,再次向赵胤行礼,“儿不当打听父母旧事,可儿知晓了,却不能装着不知。” 赵胤哼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說說看,你都知晓什么?” 临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儿的母亲是对岸這座废园的旧主人。她叫时雍。” 赵胤似惊似喜,怔怔看着临川,好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两個孩子紧紧搂在怀裡,寂静无声地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三個沙哑的字眼。 “好孩子。” 临川闷闷地问:“父王可会责怪?” “不怪。” “那父王带我們来此,原本是想說些什么?” 听着儿子老气横秋的话,赵胤那一身的悲伤,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個古灵精怪的性子,大抵养不出临川和苌言這么好的孩子吧? 其实,无须任何人告诉真相,赵胤只看一眼现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爱的那個女子,临川又何尝不是一样? 神态、目光、性子、行为处理,无一处相似。這让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内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個魂,便不是那個人。 “父王,儿子還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苌言勒得快喘不過气了。” 两個孩子的声音,拉回了赵胤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开双臂,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然后捏了捏苌言软乎乎的脸蛋儿,转而问临川。 “问吧。” 临川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裳,這才正色问:“母亲不是母亲,母亲又是母亲。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儿子不解,若神魂与肉身并非同一個人,那哪一個才是儿子的亲娘?” 苌言讶然地看着哥哥,似懂非懂。 赵胤蹲下身子,与临川平视。 “你娘說過一句话。叫自由心证。为父以为,此处倒也适用。无悖理数、合乎常情,自当由你内心来判定。” 临川对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问:“那儿子若不认眼前的這個母亲,是否违礼?是否不孝?” 赵胤勾了勾唇,轻抚儿子的肩膀,“十月怀胎之苦,诞下麟儿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养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养你。” 临川长长一揖,“儿子明白了。” 苌言愕然,也跟着点点小脑袋,“苌言也明白了。” 赵胤摸了摸她的头,对临川道:“走吧,去雍人园裡,阿爹带你们去见见阿娘。” 声音未落,赵胤返回马车,在两個孩子的注视下,从马车柜体的下层抽出一個包袱,裡面放了香烛纸钱,赵胤看了一眼,又顺便将车上的一壶酒拿上。 “走吧。”